“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那次走了多少天?”宇文曜问道。宇文熙仍是垂着不语,只看着膝下泥土。正十月天,听说南方仍是满树青绿,秋高气爽,而草原上却早早就是一片灰败之色了,有时候雪落得早,这时节就是冰天雪地了。这年难得好天,进十月末,第一场雪还没有落下。虽是如此,宇文熙这时却觉得十分冷,他跪地这会,河床湿气上来,他膝盖那处湿漉漉一片,湿冷像是进了骨头里,他觉得膝盖以下都没有知觉了。
“一月又六天。”宇文曜看着河面,又说道,“不过咱们那次是倒着走的,从晋州出发,沿黑水河往下走,共用了一月又六天才到大都,你的鞋子都换了三双了。我虽是一直说,快到了,快到了,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没有。娘跟说,她走了之后,若是我们两个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沿着黑水河一直往下走,一直走,走到大都,就能见到父汗了。话是这么说,我却没有想到会有这么远。”
宇文曜低下头,缓缓说道:“你不知道,我那会都绝望了,觉得娘一定是记错了,否则我怎么就一直走不到大都了?”又摇了摇头,“你那时还小,哪里记得这些?”
宇文熙突然开口道:“四哥,我记得,一路上,我走路的时候少,多数时候都是四哥背着的,我只磨破了三双鞋底,四哥换得要比我多得多了。”
宇文曜轻笑一声,说道:“是啊,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两个去脱死人鞋穿,你半夜做噩梦,吓哭醒了,说死人在梦里找你要鞋穿,我说了一箩筐好话,才哄住你不哭。不过,这鞋子仍是第二日一早就被你扔了去,我光脚走了几天,脚底板都磨了一层皮了。”
宇文熙低下头。宇文曜转过头来看着他,说道:“五弟,你说,我可有对你不好的地方?”宇文熙摇了摇头,说道:“没有,若不是有四哥一直照顾,我早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宇文曜看着宇文熙,良久,缓声说道:“那你为何背着我做出这么多事来?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情吗?我不过是念着咱们总归是亲兄弟一场,装作不知道罢,想着你终归会明白的,打战父子兵,我有的还能少了你的吗?”宇文熙头低着,冷幽幽青色眸子一抹冷笑转瞬就逝。
宇文曜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谁知道你却是越来越大胆,现下竟是与乌氏、赫连一部私下连成一气,宇文熙,你真让我失望。”
宇文熙抬起头,看着宇文曜,青色眸子里满满都是愧疚,说道:“四哥,我,我也是一时糊涂了,你原谅我这回吧。”
宇文曜却摇了摇头,说道:“我给过你机会了,去年你跟父汗去汜水关时候,我就警告过你,让你好自为之,可你是怎么做的?你在父汗耳边吹了我多少风?你在军中安插了多少人手?郑海,郝大全几个是怎么死的?你别说你不知道!宇文熙,这机会是你自己不要的,实在怪不得我。”
宇文熙看着宇文曜,出声唤道:“哥,这事你完全错怪我,父汗军中的事情,怎么会有我插手的份?郑将军和郝将军的事情是父汗一手安排的,确实与我无关。你是我同胞亲兄,我怎么会在父汗耳边说你的事情?”
宇文曜笑了笑,说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五弟啊,这些分辩的话,你就不要说了。我今日既是能在这里,你以为你做得那一切还瞒得住吗?五弟,我念我们亲兄弟一场,自会留你一条性命,五弟,你去河图吧,明天一早就启程。你府里的其他人,我会帮你好好看护的。”
宇文熙怔怔看着宇文曜,喃喃说道:“四哥,你让我去河图?我去那里还能活着回来吗?要我去那里,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来个干脆。”
宇文曜摇了摇头,说道:“我说了不杀你的。今日太晚,那边路上不好走,你休息一晚,明日一早苏福海就会送你走的。”宇文熙怔怔看着宇文曜,突地笑着说道:“四哥,我是不是该多谢你不杀之恩?就跟小时候一样的,你说了一通好话,把我卖到勾栏院,对我却说,以后再不会愁吃喝了?”
宇文曜突地脸色大变,拍一巴掌甩在宇文熙脸上,骂道:“不知道好歹的东西!我那也是为你好,你病成那样子,我手上又没银钱,若不将你推到那里去,你还能活到今日吗?”
宇文熙伸手抹了一把脸上血渍,呵呵笑着说道:“四哥做什么事情总是有理由的,你这会是不是怕杀了我,对珍衿不好交代?你放心,珍衿既然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又怎么会在乎我的死活。”
宇文曜看着呵呵笑着的宇文熙,脸色阴晴不定,隔一阵,方低声说道:“你去河图,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说完了,转身就离开。
宇文熙这才止住了笑,抹了一把脸上笑出来的泪水,宇文曜身影已是远去,他起身站起来,膝盖跪太久了,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看着脚下精致靴子,生生觉得刺眼,几下脱了去,一把扔到河里,那靴子在河面浮动一阵,便沉了下去。
他怔怔看着河面发呆,苏福海走了过来,说道:“五王子,请跟我来吧。”
宇文熙置若罔闻,只看着河面发呆。苏福海也不催促,只在一旁静静站着等候。夕阳已是下到地平线下去,空余红灿灿一方天际,慢慢沉淀暗淡。宇文熙这才转过身,与苏福海一道离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也看不见,明明无风,蒿草丛中却想起一阵窸窣响动,似无数鼠虫在里面穿行一般。
宇文熙坐进了马车里面,被拉过了桥,行一段路,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马车停了下来。他下了车。面前是**个大帐,篝火已是燃起,巡逻卫队来往如织。他跟苏福海身后进到一处大帐里面,里面一个瘦个锦衣内侍正在收拾,见有人进来,随即躬身站一边去。苏福海说道:“五王子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咱们就要启程。”不待他回答,便冲那锦衣内侍招了招手,两人一起出门去。
偌大帐里只有他一个人,里面陈色一如既往富贵华丽,宇文熙坐了下来。这帐中只有角落一灯燃着,许是灯芯长了些,时不时传出一声荜拨声响,大帐内光影黯淡,外面通亮灯火将两个人影映在帐营之上。是苏福海正在交待那内侍,那内侍低着头,十分规矩听着。
宇文熙良久坐着不动,明日一早后,他就会离开这里,再也回不来了,这些年的筹划努力转眼成了空,自己的女人也很快就要别的男人搂在怀里了,从云霄坠落收尾竟是来得这么突然,他一时有些无措了。
有人掀了帐帘进来,一袭黄色衣衫到了大帐角落里,将角落灯挑亮了一些,一时大帐里面金黄刺眼。宇文熙这会正恨不得将自己包裹在暗处,于是不悦说道:“谁让你进来的?”那内侍却充耳不闻,只十分专注将那灯挑的越发亮堂了,将宇文熙心里窝着的那把火一下子点燃了,他一把扯了桌垫,上面果盘茶具哗啦啦全到了地上,喝道:“滚出去。”
那内侍这才转过头,走到身边,捡起脚边一咕噜咕噜滚动的果子,笑嘻嘻说道:“我又不是这果子,怎么滚?”
这漠北话当真突兀,还有这声音,这声音——
宇文熙一下子转过去。那内侍背后拖着一根油光水滑的长辫子,正扯过桌垫一角在擦他手中果子,擦完了,扔进一杯茶水里,方才抬起头,一笑,黑幽幽眼睛璀璨耀目。宇文熙不由得后退半步,震惊看着她,说道:“方墨!是你!”
方墨咬一口手中果子,点头口齿不清说道:“是我,五王子没有认错。”
宇文熙上下打量她,方墨前额光溜溜的,发在后面结了个油光水滑的长辫子,颜面较从前变黑许多,穿着一身内侍装束,乍一看去,与这营地内侍一般模样。宇文熙看了看门口,说道:“你怎么进来的?”方墨果子还没有啃完,她这些天餐风露宿,手上肌肤都吹裂开了,还真稀罕手中东西,边嚼边说道:“我啊?自然走进来的。”
宇文熙觉得自己定是有些错乱,看着她不慌不忙样子,竟是不由得扯出一笑来,连忙收住了,看着她,说道:“方墨,你到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方墨几口啃完了手中果子,拍了拍手,看着宇文熙,说道:“我是想过来看看五王子过得好不好?顺便问一下,五王子要不要我帮忙?”
宇文熙定定看方墨,突然一笑,说道:“你帮我?”
方墨点了点头,说道:“是啊,五王子去了河图可就再也回不来啰,这里的一切,包括那什么珍衿什么姑娘可就不属于你了,你想去还是想留?”
宇文熙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手指了方墨,一时气愤说不出话,良久方道:“你也在河边?”
方墨笑着说道:“五王子又不是不知道河边有人?何必这么惊讶,多我一个又算得了什么。”
宇文熙有一种要撞头的冲动,他方才为了博一线生机,二话没说就跪下了,虽是知道河边定是有许多护卫的,但是也知道这些人一定是宇文曜死忠心腹,也就没有将这些人放心上,两兄弟之间诸多恩怨都说出口了。
哪里知道那河边不仅有人,居然还有这样一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