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风大,忻王府后园子里好几株大树都被连根拔起,横倒在园子里,枯败枝桠扬得到处都是,乌云滚滚而来,只片刻就伸手不见五指了。婆子们和小厮相继在檐下挂出数盏灯笼来,因是风大,爬梯子挂灯笼的小子差点被风吹下来,幸得下方的人眼疾手快扶住了梯子,他这才捡了半条命回来。
那小子抚了胸口,惊魂稍定,突然听得“啪”一声脆响,却是哪处瓷器突然落了地,惊得他差点又松了手。听声音像是书房那处传来的,这小子于是站着梯子抬头望去,此时书房里面也点起灯火,门口守着数人,昏黄窗格上映着两道人影,一人似跪着,另一人似站着,站着那人前倾着身子,看身形倒像是他家王爷。
这小子心中一惊,王爷摔了茶盏,估摸这是出了大事了。他赶紧将手中灯笼钩上,扛了梯子就领着人离开了这处,生怕被殃及了池鱼。
忻王书房里面,忻王指着地上跪着的暗卫,震惊说道:“此事当真?”他原本肤色生得苍白,这下子更是惊得没有了血色,独一双狭小眼睛闪烁着不定光芒,紧紧盯着地上人。
那暗卫低头回道:“禀王爷,裴府是卯时传出的消息,属下还亲去看了一眼,裴二小姐确实已经没了。”
屋外大风拍击着窗格,发出沉闷声响。裴府二小姐年方十六,裴府与忻王府原本打算这年议亲的,却不想变故一个接一个而来,现下更是突然没了性命。两家婚事自然不用再提及,忻王虽然早存了悔婚心思,可是这事由他人掐断,而且又是这种时候,他心里却是不好受。
忻王在书房里步了一个来回,大手不住搓捏,又问道:“知不知道她是怎么没的?”
那暗卫摇头说道:“属下不知道。”
忻王挥了挥手,那暗卫得了命,随即下去。忻王坐在太师椅中,心思起伏不定,伸了手要去端桌上茶盏,却摸了个空,然后记起原来是自个摔了。他颓废缩回手,突然出声问道:“先生怎么看?”
里间门帘子被掀开来,胡不归从内室里出来,顺着忻王手势,于他对面坐了下来,捋了捋自己三羊胡须,略思量后,说道:“裴二小姐虽然原本在病中,可是此时谢世,却是太过突然了一些。裴家先是不顾王爷反对,将五皇子殿下养在盛兰宫中,现下这裴二小姐又突然病故,这事蹊跷啊。”
忻王点了点头,狭小眼睛里透着几丝血丝,看着胡不归说道:“先生有什么疑问尽管说。”
胡不归见他骤闻裴二小姐死讯,从头至尾都未见半点哀色,心思起伏反常只纠结在其死因上头。他心头冷笑,面上却不显,缓缓说道:“不知道王爷记不记得前朝弘庆帝的事?”
忻王神色震动,前倾了身子,不由得说道:“先生是说,裴家想仿照那严征文做法,扶持五弟与本王一争!”
胡不归却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殿下再想想严征文后来作为。”忻王一下子怔住,狭小眼中神色更是不定,过半响,方缓缓说道:“他原来是谋算我大周这天下!”话一出,自己就惊变了颜色,摊坐在太师椅中,屋内昏黄灯火照于他面上,透着死寂一般的苍白。
胡不归看了他一眼,又说道:“王爷虽然胸怀仁厚,对裴家始终存了一份好心,容他一犯再犯,殊不知他却卯定了心思与王爷决裂,若不然,今儿怎会出这事?王爷还是要尽早定夺才是,莫要等到他真扶了五皇子起来,到时候就悔之晚矣。”
忻王脸色灰败,喃喃说道:“本王不过是念及馨妃交代,才一忍再忍的,却不想他裴元贞倒以为本王软弱好欺了,竟是想夺了我大周天下。先生先前所说,本王还有几分不信,如今看来,这裴元贞实在是该死!”突而合了眼帘,思想一阵,又低声道,“本王如今细想,裴元贞这心思不是最近才起的,只怕是早就谋算好了。若不是本王敲打他一番,他恐怕还不会露出这尾巴来。”
胡不归坐于忻王对面,见他狭小眼中露出阴狠神色来,于是又恭敬说道:“还是王爷圣明,若不是这样一番敲打,只怕是无人知道裴元贞这狼子野心的。所幸发觉得早,这时防范,也为时不晚。”
忻王坐起身来,苍白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来,和气说道:“若不是先生提醒,本王一样被蒙在鼓里。先生于大周社稷有功啊。”
胡不归双手拱起,头越发谦卑垂着。
忻王缓缓又说道:“裴元贞既是存了这心思,就休怪本王容不得他了。先生说得对,本王需得早些布置才好啊。”
胡不归听得他话中似要招呼心腹议事的意思,于是起身说道:“不归先行告退。”
忻王微笑说道:“外面风大,先生慢走。”
胡不归离了忻王书房,抬头看了看头顶乌云滚滚天色,清瘦面上寂寂无语,直至转了弯去,这才露出一抹欣慰眼色来,他身边长随小厮紧跟在他后面。两人沿着王府花园小径慢行,风愈发大了,满院树木几乎被吹横了过来,枯枝残叶处处皆是,王府里这精致园里一片狼藉,檐下挂着的数盏灯火忽忽悠悠晃荡,荒凉院中除了他们两个,再无一人。
胡不归临湖水站住了,抬头望着黑漆漆天色,不禁说道:“总算是起风了。”合了眼眉,昂起头,听萧萧风声一阵阵从耳边过去。这是漠北才有的凄厉风声,如今就要掀开燕京这富贵繁华的虚假面纱了,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魅从此就要暴露在惶惶白日下了,等待他们将是哀嚎与倾覆。
胡不归再睁开眼中起了一阵微潮之色,脸上却带着欣慰笑容,回头对身后青衣小厮大声说道:“胡奇,你看,这燕京就要下一场滔天大雨了。”
那青衣小厮依旧静默垂首立着,古寂面上却现出一抹微笑来。
是啊,漠北的凛厉大风都吹来了,这燕京城里还能满城皆香,一片奢华吗?这场腥风血雨等了这么久,总算要来了。
两人踏着潇潇风声回到屋中,胡不归取了帕子净了手脸,青衣小厮从怀中拿出文书递过,说道:“老爷,这是大当家派人送来的。”
胡不归接过小厮递来的文书细细看过,灯下,清瘦面上喜意越胜,不禁一拍案桌,出声道:“好!大当家出手果然不凡。看来,咱们需得再添一把柴,将这火挑得越旺越好。”
胡不归坐于桌前,又想起忻王方才神色来,皱了皱眉头。他方才起身时,忻王未见半点挽留意思,果然对他还存着几分戒心。胡不归捋了捋山羊胡须,冷哼一声,喃喃说道:“这时还防了我一手,不想让我知道?倒是想得美。”说完了,胡不归伸出两根手指招了身后小厮近身,低声对他说道:“胡奇,忻王那边人都还没有走,你且去看一看,听一听他们都议了一些什么?”
身后小厮只低声应了一声:“是。”
门开了,一阵风起,昏暗屋里就只剩了胡不归一人。他起身关了门,又坐回桌前,将镇纸压住文书凑火烧了,听屋外风一声声咆哮而过,面上笑意欣然,自斟了一盏茶水,歪斜倚在榻上。
裴府正院之中丫头婆子穿梭如织,苏妈妈半跪在塌边,瞪着脚边满脸苍白丫头一眼,骂道:“你抖个魂啊,还不滚一边去!”那丫头摸了一把额头上汗水,连滚带爬让到一边去。苏妈妈望了满屋子索索发抖丫头,指了一个稍镇静一些的说道:“你来!”
丁秀兰懵懂指着自己,“我,我……”正要寻思推辞,不知道身后是谁推了她一把,她一下子扑倒在榻上。
苏妈妈大手一把拧直她,将裴夫人手交给她,说道:“往这儿掐,只管使劲!”
丁秀兰慌忙接过了,裴夫人手指上一个碧绿流光扳子晃昏了她的神,耳里听着苏妈妈的话,她手指狠狠往裴夫人虎口掐下。
苏妈妈又狠狠掐了裴夫人人中,床上死寂不动的裴夫人终于发出一身轻咳。苏妈妈连忙松了手,凑近叫道:“夫人,夫人!”裴夫人幽幽醒来嘴里喃喃说道:“手……痛……”
丁秀兰一惊,慌忙松了手去。
好在苏妈妈并没有听明白,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夫人,您总算是醒了。便是二小姐没了,您也不能这样,您还有文哥儿啊。”
裴夫人无神双眸一下子睁圆了,将牙梆子咬得直响,低声说道:“扶我起来。”
丁秀兰连忙退开。苏妈妈搀着裴夫人坐起,身后塞了被子枕头让她撑靠着。裴夫人却摆了摆手,挣扎起床来,说道:“扶我去看看二小姐。”
苏妈妈惊恐说道:“夫人……”
裴夫人说道:“你放心,我记着我还文哥儿,断不会轻贱自己的。”
苏妈妈赶紧给裴夫人披了斗篷,搀着裴夫人出了门去,外面风大,一下子将裴夫人头上连帽吹掉了,裴夫人身子微微晃了晃,脸如上好宣纸一样苍白,咬着牙进了裴胥云房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