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城南郊外的鲁家布坊里,芮芝正坐在一台织布机前,熟练地推着梭子。几条纱线被卷进机中,半个时辰之后,一面交错着方块图案的平布从机后滑了出来。
自从那一日从江州韩府归来,在鲁家住了数周,芮芝已经学会了织布,而且手艺之巧令几个织了半辈子的大婶也惊叹不已。她人很伶俐,每日里早早地来到作坊,将地上的碎线打扫干净,再烧好几壶热水,便坐在机前不停地织到中午。夜里,别人都下了工,她却还在坊中整理着纱头。
鲁母有时过意不去,送来些茶水点心,让她去休息,她总是含羞道:“大娘,我不累。我这心里搁着事,一闲下来就闷得慌,你就让我在这多做一会儿吧。”
芮芝说的是实话。在韩府见过惜叶以后,她就随着鲁长丘回到了这里来。惜叶如今怎样了?每当想到这个问题,她的眉间便拧成了一个结。这些天来,她一直想再去韩府看看惜叶,可是鲁长丘念着顾卓成的嘱咐,说什么也不肯再带她去江州了。她也不好再三恳请,只得作罢。
这一夜,芮芝又在坊间推着唧唧作响的织布机。一匹布织完,她发觉今晚的月亮格外的亮,明晃晃的白光将刚织完的布铺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踱到作坊的门外,仰头望去,只见一轮圆圆的琼盘挂在半空。她这才想起,今天是中秋了。鲁家在这偏僻的城郊,连中秋的热闹也没有从城中传散过来。
想到今夜是中秋,芮芝心里更是紧缩几下。以往,顾府每到年节,便会请了戏班来唱上几天戏,夏夫人最喜欢听城东的吴家班演的《大唐贵妃》,每次都携了她与其他两个小丫鬟一起坐在台下观戏。那时候,她待在夏夫人身边,真是情如母女一般,其乐融融。可是如今,她却再也不能回去顾府,不知此生还能不能见到夏夫人一面。
芮芝眼中噙上了泪,半空中的圆月变得模糊。突然,旁边一个男子的声音将他吓了一跳:“芮姑娘,这么晚了,回去休息吧!”
芮芝转身看去,只见鲁长丘站在她的身后,大概是见她流泪了,目光投向了别处。
她忙将眼角的泪花拭去,掩饰着没话找话:“鲁大哥,今夜是中秋,你家里不过节吗?”
鲁长丘眼神黯淡了下来,望了望空中那轮明得晃眼的月亮,仰天长叹道:“中秋,对于我家来说,是个伤心的日子。家父几年前就是在中秋夜里去了,从那以后,我家再也不过这个节了。刚才,母亲在房中又难过了,我这才到这边过来散散步,没想到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
芮芝惊道:“真对不起……”
鲁长丘缓缓一摆手:“不必说了,回去吧!”
芮芝只得向自己的房中走去,走了很远回头望去,见鲁长丘依然站在原地,冷风将他的衣摆吹得飘飘忽忽,树影下,他的神色那般沉静。
黎白羽从南京回到庐山,因为找到了小秋和紫珊的下落,心中大为安慰。这一日,他在枢密院处理完几件公务,突然很想找一个旧友一起喝上几杯。可是,顾卓成已久没有了音信,也不知他究竟回了白鹿洞书院没有。他又想了一圈,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他本是一个人到庐山来的,在丰城原先的朋友都没有跟在身边。
正怅然间,突然门外进来一个小厮禀道:“有位姓鲁的公子求见!”
黎白羽奇道:“鲁公子?”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吩咐小厮:“请他进来!”
待得来人走进房中,黎白羽上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说是哪位鲁公子,原来是你这家伙。你从丰城搬走以后,这许久也没回来过,今日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鲁长丘在椅中坐下,望着黎白羽道:“嘿,我一个织布坊的生意人,哪里敢来讨扰你这个探花公子!”
黎白羽愣道:“鲁兄,你今日来,不是为了骂我的吧?”
鲁长丘哈哈大笑起来:“不与你绕弯子了。我本来是要去丰城你老爹那里的。你忘了吗,我以前给你府上也送过许多布匹。前一阵子,你娘说过要我再送一车去,给你们府上的小厮和丫鬟都做些新衣,说是有门亲事要办。我刚走到庐山城中,就想起你此时已不在丰城,而是就在这庐山了,就想先来看看你的地儿,这一打听就打听着了。”
黎白羽听见“亲事”两字,脸色顿时有些不自然。鲁长丘见他神色突变,奇道:“怎么?”
黎白羽踱到窗前,看见院门外停着一辆装满布匹的马车,说道:“鲁兄,这些布区就卸到我的新府里去吧,不必再送到丰城去了。我今日想与你喝上几杯,等一下我们去找个酒楼,一醉方休,你看如何?”
鲁长丘犹豫了一会儿,见黎白羽颇有兴致,也就随了他一起去了街外。
席间,黎白羽端起杯来一饮而尽:“鲁兄,今儿我有一件高兴的事情,你也别问我是什么,只管陪着我喝就行了。”
鲁长丘笑道:“黎弟,许久也不见你这般豪爽了,以前,我来黎府找你的时候,十次倒有**次是你正被黎老爷压着读书训话。怎么,如今任了编修,又离开了丰城,不再看你爹的脸色了,将你高兴成这样?”
黎白羽摇了摇头:“鲁兄,你今天来找我,正是有缘相见,如果是前些日子,我就在南京,你会扑空了。我在南京遇见些奇事,以后我再说与你听。今天我们就只喝酒便罢。”
鲁长丘只得陪了他一杯接一杯的干了去,直喝得日头偏西,两人才回到黎白羽的府中,分头歇了,直睡到次日天明。
庐山的秋季总是极美,黎白羽新府后的园子里,菊花开得茂盛,一株银杏的黄叶正飘飘忽忽的从树上坠落下来,在地上铺上了一层斑斓的地毯,亭间淡雾轻萦,坐在其中眺望远处,可见排列齐整的大雁轻轻的掠过云间。
正午,鲁长丘随着黎白羽到后花园中漫步了几圈,叹道:“当年,我与你和顾兄一起去过那么多地方游玩,如今却是各自有着自己的事情,想见一面也是不易了!对了,当年的三清山之约,我还记得呢!我们在丰城你府里,正说得高兴,你却被你爹叫走了,从此就没再提起,呵呵!”
黎白羽想起从那一日去了白鹿洞书院,此后发生了这么多事,心中也是感慨颇多。他对鲁长丘道:“顾兄自从在京城省试失利,人就变得消沉了许多。上次我去书院里看他,他只是恨自己命运不济,也不再念书了。如今又有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不知他现在是在何处?”
鲁长丘犹豫了一会儿,看着黎白羽道:“顾兄前不久,倒是去过我坊里一回。他带来一个姑娘,说是要暂时留在我那里。只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再来。”
黎白羽惊道:“姑娘?是惜叶吗?”
鲁长丘脸上浮起一层疑惑:“惜叶是谁?听芮芝也说过几次这个名字,她跟顾兄很有关系吗?”
黎白羽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将芮芝留在你那里了。也对,他那时确实是带着芮芝走的,想来是继续带着她也不太方便。”
鲁长丘摇头道:“看来你们之间是有过一些事,我不知道的。不过,既然顾兄不愿意跟我说,我也不会强问他。”他望了望前门,想起了什么,嘴边露出一丝微笑:“黎弟,你知道的,昨天那车布匹,倒有多半是芮芝姑娘织的呢,她可真是聪明,一学便会,比那些织了半辈子的大娘们还更灵巧,怪不得顾兄对她如此看重。”
黎白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一些复杂的东西,惊道:“芮芝姑娘是顾兄的娘夏夫人身边的一个丫鬟,因为一些事情,不能继续待在顾府了,他便将她带了出来。你老兄别想到别处去了,那姑娘在你那里,你好生藏着,不要让顾卓成的大哥顾教尉知道了便罢。”
鲁长丘有些惊讶,但也略猜得了一二,不再问他。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鲁长丘望着身边不断向下落叶的银杏,突然来了兴致:“黎弟,我本来是要去丰城,回家时日尚早。既然我俩都记挂着顾兄,何不现在就去白鹿洞书院,看看他到底在不在那里呢?”
黎白羽向西边望了望,那里山峰正延绵伸入无穷的天际,仿佛可见庐山峰顶墨香萦绕的书院。鲁长丘的话引动了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想着的一件事情,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应了。两人牵马向着白鹿洞书院前行。
临近傍晚,两人已上了山去,到了书院的大门前。赤龙的蹄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一名书生从院中匆匆地走了出来。黎白羽见了此人,上前笑道:“俞兄,今日又是你来迎我!”
俞彤舟道:“是啊,我一听这赤龙的声音,便知是你来了!你这马儿,我可是眼馋了许久了,哈哈!”他将二人让进院门,领到书房里坐了。
黎白羽向顾卓成曾住的寝阁望去,只见那厚厚的帘布遮着窗口,心中顿时一沉,问道:“顾兄没有再回书院中来吗?”
俞彤舟笑道:“你只记得问你顾兄,却不记得问问我这俞兄呀?虽然我是后来这书院里的,到底也是同一个师门啊!”
黎白羽见他嘻嘻哈哈,也玩笑道:“你好好的坐在这里,又没有跑,又没有病,我哪里还问得着你呀!”
俞彤舟更是大笑起来:“那顾兄又没有跑,又没有病,你问他做什么呀?”
黎白羽惊讶地与鲁长丘对视了一眼,问道:“真的吗,顾兄果然就在书院里?”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黎白羽望去,却见元老先生正立在门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