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采薇在纪府的临雾斋已经住了数周,每日里无事可做,因摸不透纪将军的脾性,也不敢擅自出门逛街。在府里花园走走,又数次碰到谷夫人,皱着眉投来狐疑的目光。无奈,采薇只得闭门守深闺,坐在自己的房里当个笼中金雀。
茴妈借着给她送胭脂、衣服等东西的机会,有意无意的探过好些次了:
“小姐,石村里那户人家,以前跟你提过纪老爷没有?”
“小姐,村里邻居对你怎么样?他们跟你说过什么稀奇事没?”
“小姐,……”
采薇知道纪将军并不曾与府里其他人明白地说过她的来历,谷夫人与茴妈只从将军的神色与随从小厮的片言中获得断续的信息。谷夫人对她的身份,不太愿意相信,闵氏的阴魂在府里数年未散,已使她心里的不满越积越大,如今,居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大小姐,闵氏的亲闺女,在她眼里,简直就与闵氏复活一般。谷夫人没法去质问纪将军,只得敲敲旁鼓,希望找出些破绽,来证明采薇根本就是个骗子,好将她逐了出去。
采薇自然从谷夫人和茴妈的脸上看出了这种敌意,心下暗自笑道:“要说我不是纪将军的亲女儿,倒也没错,只是你们万没有可能会知道。我倒想把自己赶回上海去,还找不到门呢!”
叹了口气,采薇回到床上懒懒地躺下。床头挂着一只她正在绣的香薰包,垂下的丝带拂到了她的脸上。采薇瞪着香薰包,自语道:“真是难看死了,昨个儿茴妈来看到,还被她鄙视了,真没面子。说来奇怪,苑真那盒针还回去以后,怎么绣什么也不象了?”
门响了三声,归卉端着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采薇的午餐:一盘青豆,一碟芋头片,还有一碗飘着几丝蛋花的丝瓜汤。归卉将托盘放在桌上,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小姐慢用!”后退几步带上门就走了。
采薇看看这些碗碟,摇摇头吃了起来。她来到纪府,除了头一天的接风宴上,多见着了几个菜,以后几周每天都是吃这些喂兔子的饭食。谷夫人平常在厨房旁边的融园斋里吃饭,按理,她也应该去那里,但是,归卉却每天在融园斋开饭的前一会儿,将她的饭菜端到房中来。
采薇知道归卉是受了谷夫人的指使,不过也懒得去与她们理论,反正,她也不想看见谷夫人那张象涂了层冰一样的脸,在自己房里吃,虽然菜式简单,倒也自在快活。
纪征然比她还宅,也不到融园斋来,可能是行动不太方便的缘故,难得露上一面。这府里的大事小事,实际上已经由谷夫人说了算。采薇知道这个名义上的亲爹,是靠不上多少了,相反,看着那颤颤巍巍的步子,倒是让她生出几分复杂的怜悯来。英雄迟暮比常人的老态更加令人伤感。
“这是我一直想来的地方吗?”每每到了傍晚,斜阳将残辉铺上采薇房中的窗台,她望着临雾斋外冷冷清清的庭院,总是涌出这样的疑惑。
这一日清晨,采薇刚刚梳洗完毕,拿了玉瓶在院中收集露水,突然一个门房小厮来报:“苏州项府来人求见大小姐!”
采薇一听顿时有些兴奋:“一定是项老夫人来南京看项腾兮,顺便让我也去聊聊旧话。这些天在这府里待得甚是无聊,这下有好理由可以出去了。老太太真是贴心人耶,我正打着瞌睡就送来了枕头!”
她立即去纪征然房中说了此事,纪征然正陷在躺椅里看着一本兵法书,只淡淡的抬了抬头,道:“是在京城时住在鲁太常府的项家吗?丫鬟比你路熟,让她们陪了你去吧。”
采薇微笑道:“是啊!女儿在苏州时,就住在项府里,那老夫人对我可好了,说起来,女儿能找到这里,还多亏了项家那位考举的公子呢!”
纪征然点点头,不再答话。采薇退了出来,暗暗抹汗:“纪府这些日子一个客人也没有,项老太太也不来看看我新住的地方,恐怕是都知道纪将军是个说不上话的古怪人吧!”
采薇没有叫上铭涵和归卉,独自走进了城中。她知道身边的两个丫鬟都是谷夫人的眼线,虽然自己没有什么秘密的事情,但也不想让她们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然后回去跟她和茴妈胡乱嚼舌和猜测。
尚书府很好打听,采薇很容易地来到了项腾兮的府邸。项老夫人正在堂中坐着,旁边陪着的丫鬟不是珍儿,却是信桐,这让采薇微微有点意外。
采薇在路上时,以为项老夫人来看望新上任的孙子,一定会象座笑佛一样满面喜色,不料,眼前的项老夫人,神情颇有些悲伤,就连看见她进来,也只淡淡指着一旁的椅子道:“采薇来了,快坐吧。”
采薇心中隐隐生出了不安:“项老夫人这是怎么了?以前我在项府的时候,她可是个老可爱,天天追着要我写故事给她听。怎么大老远的叫了我来,见了我却一点笑容也没有?”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问,突见站在老夫人身后的信桐向她使着眼色,只得咽下想说的话。项老夫人问了她几个事,无非是在纪府里过得如何,府里还有些什么人之类。采薇编了些好听的,一一答了,项老夫人叹道:“唉,还是采薇懂得事儿,可惜不能陪着我了!”
信桐在一旁道:“老夫人,采薇姐找到自己的家了,可不是一件好事儿吗!”
项老夫人道:“哼,她亲娘不在,爹爹身体那样又不管事,继的那一个,还不知怎么样呢!待在我身边,我疼着她,说不定比那什么纪府要好了几倍去!”
采薇想起自己在项府里被尹姨娘陷害时,项老夫人几眼就看穿尹姨娘的栽赃计,暗道:“项老夫人真是厉害,许多事情都看得准的。我如今在纪府里,吃的玩的,果然是真不如在项府里了。就算是在石村里,虽然生活清苦,但是方家人对我也都很好,不象在谷夫人眼皮底下,连喘口气也那么大的鸭梨。”想到“鸭梨”两字,采薇不禁微微笑了,太久没摸电脑了,上海已是那么遥远地封存在记忆里。
项老夫人又坐了一会儿,便回房歇息去了。信桐拉了采薇来到院子后边的灌木丛旁,压低声音道:“采薇姐,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跟你说吧。”
采薇奇道:“什么事?对了,怎么是你跟着老太太,珍儿哪里去了?”
信桐脸色骤变:“我要说的,就是珍儿。她……她死了……”
采薇大惊,珍儿的容颜一下在脑中变得格外清晰,那张圆圆的乖巧的脸上,总在遇见项腾兮的时候浮出动人的神色。虽然她与珍儿同时服侍项老夫人的时候,关系并不亲密,珍儿还对她闹过数次别扭,可是,想到那个伶俐的女孩如今已不在人世,还是十分的心痛。
信桐叹气道:“采薇姐,珍儿喜欢项二公子,你早就知道了吧?”采薇默认不答。
信桐又道:“珍儿那丫头,也不知个天高地厚的,反正那点小心思不知怎么被董夫人发现了,董夫人岂能容她,羞了一番要将她卖与西街那无赖。珍儿哪里肯依,当晚就跳了江。就是你掉了两次的那条吴淞江,就这样去了。项老夫人那天出去听戏,也没见着董夫人怎么着她了,直到珍儿死了,才知道这么回事,伤心得不愿呆在府里,要到南京这里来散散心。”
采薇愣了半天,才喃喃回道:“原来这样,怪不得看见项老夫人的时候,觉得不对呢!”
离开了尚书府,采薇心里象堵进了一块石头,沉得连步子也要迈不动了。好不容易挪到了纪府,尚未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槿儿的哭声,茴妈在一旁连连哄着,但是槿儿哭得越来越大声了。
采薇皱眉推开门,只见纪征然也正从楼里出来,向槿儿走去。
纪征然喝道:“什么事在此嚎哭?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许在院中吵闹,快做功课去!”
槿儿吓得直退到墙边,忍着哭的样子让人觉得好生可怜。
茴妈低着头道:“老爷,小少爷想去外面看看杂耍,上次在乾元节时看过,一直想去,也念了有月余了。”
谷夫人也从不远处走来:“老爷,就让她跟着茴妈去看看吧,我多派几个小厮跟着。”
纪征然冷冷道:“不许去!”
槿儿的小嘴又变得抽动了,采薇看了不忍,在旁说道:“爹,槿儿这么小,想玩就玩玩去吧。我在鲁太常家的时候,鲁家少爷比他还大点,生着病都到处跑跳呢,这么小的男孩儿哪有不喜欢玩的!”
纪征然看了看采薇,不知是被她的话说动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却道:“那就去看看吧,早点回来。”
槿儿高兴得立马将脸变成了阳春三月的天气,蹦跳着拉起谷夫人的手:“娘,姐姐真好!”谷夫人和茴妈都在这一瞬间布起了乌云,眼中闪出了冷冷的寒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