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白羽愣了半天,皱眉喃喃自语:“小秋去了湖南?以前却没听他说过湖南还有什么亲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爹要赶他走,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他想起在京城殿试后,犹豫之间滞留了好些时日,懊恼得心都揪痛起来。
屋里三人陷入了沉默。回廊处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女子说道:“雨蕉姐,你跟姚夫人说说情吧,让六小姐出来散散心。她整日在房里哭,咱们下人看见也受不得了。”
雨蕉站住了道:“我哪里有这样的胆子!菱乔,你莫看我在姚夫人房里做事,姚夫人对我挺好,便以为什么话都能够向她提了。这种事情,有丫鬟插嘴的份吗?我要不是这些年守着本分,不该管的从来不管,哪里能在姚夫人房里待得四平八稳的!”
菱乔哽咽道:“那可该怎么办呢?六小姐这几天不吃不喝的,憔悴得不成样子,我们跟了她这么久,她平日里待我们如同姐妹一样,真不忍心的,劝又劝不动,急死人了!”
雨蕉道:“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我也没那个能耐。姚夫人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对六小姐,以前一直都……反正是不怎么热乎,也就是黎老爷宠着她,才没对她怎么样。如今把六小姐关在房里,可是黎老爷亲自下的令,这回她还能靠着谁呢?指望姚夫人是万万行不通的,我要是多嘴说几句,说不定明天就被赶出府去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向黎府的东楼走去。黎白羽站在窗前,看着她们进了尚霞阁旁边的楼里,上面有一个窗口亮着朦胧的灯,正是六妹以前住的闺房。
黎白羽也不与二人道别,拉开了屋门踱到院中,此时夜色已更加浓了,淡淡的白辉在石砖上铺出一层斑驳的影子。
他决定去看看紫珊。当走到那间房外时,门口站着的几个小厮齐齐迎了上来。黎白羽从他们紧张的神情中,已知姚夫人给他们打好了预防针,无奈道:“我不为难你们,只进去与六小姐说几句话就出来。”
小厮互相交换几个眼色,正犹豫间,菱乔从里面走了出来,惊喜道:“黎公子,是你来了,快劝劝六小姐吧,她最听你的话了!”
黎白羽站在原地,冷着脸等着小厮们给他让道。小厮面面相觑,僵了一会儿,终于不敢对峙,让他进入了房内。
屋里的床沿上,斜倚着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正垂着头愣愣的发呆。黎白羽心中一惊:“六妹如何变成了这副模样?这是当年那个英气俏皮、舞剑作诗的女子吗?”
紫珊突见黎白羽来了,一下惊得杏眼圆睁,苍白的脸色飞起了一片潮红。她站起身,又慢慢地蹲下,将头埋进胸间,泪水汩汩的涌了出来。
菱乔退出了房外。黎白羽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问紫珊,却又理不清头绪,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他待紫珊稍稍平复,只低声的说了一句:“我会去找小秋回来的,你放心吧!”
走出楼外,黎白羽胸间象堵着一团铅似的沉重。紫珊会与小秋走到一起,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的结果。他回望了一下那扇亮着微光的窗户,暗道:“以前,我只以为紫珊是个没心没肺的妹妹,只喜学武弄剑,却不知,她是故意那样做的,正因为自幼父母亡了,在黎府里寄人篱下,只能用那种表面来掩盖自己满心的敏感和伤痛。以前,我对她若即若离的拒绝给了她多大的伤害!”
他在院中的石凳中慢慢的坐下,仰望着榕树硕大的树冠,眼中涌出一层泪珠。
突然,一个粗壮的男人的影子从凳子后边移过来,投在他的身侧。黎白羽惊得忽一下站起,喝道:“是谁?”
那男人从暗影处走了出来,月光照在那张黑黑的脸上。黎白羽看清了来人,垂头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了远处。原来,此人是方子安!
方子安在布店里知道黎白羽回来,已经在楼下等了一个时辰。此时,他倔倔的站在黎白羽身前,道:“黎公子,听说你高中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黎白羽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方子安将两手交叉抱在胸前,扬起脸道:“三年前,你到我家来叫我父亲赴宴,就是说的什么探花姑爷,如今你自己也中了探花,你家里和这个花还真是有缘啊!”
黎白羽一摆手,打断他道:“方兄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实话告诉你吧,采薇正在石村,你家里。你四处找她也不容易,还是该跟你说一声。不过,她如今已找到了纪将军,是与她生父一起来的。你且回去,见一见他们,其他的话不必说了。”
方子安瞪大了眼睛:“采薇?她回来了?”
黎白羽道:“没错。她和纪将军一起去你家了,过几日会回纪将军府上去。你回去后,不要胡乱说话,别再惊着了她。你要想现在就走的话,我让人给你牵一匹马去。”
方子安喘着粗气,一等到马儿,骑上去一溜烟消失在前方的大路上,暮色之中留下一串清脆的马蹄声。
方子安到达石村的时候,已是东方将白。村子里一片静寂,只有山风在时断时续的吹起片片的落叶。方子安慢慢的勒停了马儿,望着这个熟悉的村子,想到采薇现在就在院子,胸间泛起了一阵酸楚。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下那匹棕毛大马,伸手摸了摸粗糙的缰绳,暗自叹道:“那一年,黎白羽就是这样骑着赤龙来到了石村,将采薇的心掳走。如今,我在丰城的这两年,也学会了骑马,也与他一样,在这样一个清晨走进了石村,可是,我却不可能得到采薇。我在她身边待得越久,就越是与她离得更远。”
方子安怕惊动了方家院子里的人,远远的下了马,牵着走到了院前的溪边,就在外面的大树桩下坐着休息,等待着天亮。
采薇站在屋中的窗后,看着外面斜倚在大树桩上那个粗壮的身影,不敢发出一点响动。其实,方子安的马儿一进了村口,采薇就已经听见了蹄声,她一整晚也没有睡着。
刚听见时,采薇以为是黎白羽又跟来了,心中疑惑,待马儿走近,她发现来人是方子安,着实吃了一惊。两年前不告而别,如果被他冲进来逼问,终究是令人难堪。
采薇见方子安在屋后歇了马,心下稍稍安定了一些,转回床边躺下,听着屋风凛冽的山风,恰似自己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的情形,想想这两三年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心里波涛起伏。
天大亮了,方子安被树上滴下的露珠弄醒。他走进院内,方大桩和方氏都惊讶不已,赶紧将采薇寻到了生父的事情说与他听,请出纪将军与他见过。方子安仔细打量了纪将军一番,悄声对方氏道:“这将军如何成了这般模样,采薇跟了他去,果真能靠得上吗?”
方氏道:“靠得上靠不上,终归是她的亲生父亲。就算是跟了去伺候他,也是应该的。你呀,好好学你的手艺就算了,采薇的事情,你少管些。”
说着话,纪将军将方子安叫到眼前,随口问道:“方相公如今在哪里高就?”
方子安犹豫没有开口,方氏在一旁笑道:“农家娃哪里有什么高就不高就的,到哪里都是有口饭吃就罢了。当年,丰城有家黎府的少爷到咱们村上来,后来就认识了,将他放在府里的布店上,学个栽衣服的手艺。要我说,象咱家这样世世代代都种几亩薄地的人家,能到那里去是很满意了!”
采薇在一旁失口叫道:“黎府布店?”方氏转向她道:“是呀,说起来,这和丫头你还有些关系呢。唉,你从家里走后,子安昼夜出去寻你不见,以为黎府将你藏起来了,几次三番去找人。黎老爷就说了,让他在布店里安生安生,免得要疯了一样,就这样,已经在那两年了。”
纪将军本来不认识方子安,听得她们两人的对话,再看采薇与子安的脸色,已猜到了七八分。他想起黎白羽在京城时为采薇辗转滞留,顿时觉出了子安对黎白羽的敌意。
纪将军笑对方氏道:“英雄不问出处,大宋的贫寒子弟,只要肯吃苦奋进,也可以和官家一样出人头地。老朽如今虽然已经不问世事,不过以前的老友还有许多都在继续做着事。方家人对小女恩重如山,这位方相公如果想博个功名,老朽说不定还能出上点力。”
方氏连连摆手道:“俺们连功名是什么也不知道,哪有去想这回事的。”一边走进厨间,将早饭端了出来。院中几人吃过以后,也不再闲叙,各怀着心思散在角落里,如陌路相逢。
方大桩又下地去了。采薇踱到后院,看见当年从黎府牵回的两头壮牛已经变了模样,长毛儿耷拉在瘦瘦的身体上。她望着田头的方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爹原先整天都担心牛会倒地死了,再也不能耕地,可是,有了壮牛,这里又改变了什么?还不是与从前一样穷到骨里,能变的,倒只有这壮牛,越来越象原来的老牛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