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纪征然说想去石村看看，采薇暗暗吃了一惊。她数月来颠簸在外，石村里面的深林叠嶂和那个简陋的农家院子，本已在脑海中模糊，此时又清晰的浮了上来。黎白羽在一旁也颇感意外，一时不知该劝些什么，只是沉默不语。夜风从园林深处拂过，将茂密的叶子吹出细碎的响声。

纪征然将二人叫进了屋里，叹道：“采薇，你现在已经知道，你娘不在了。当年，她在石村生下你后，执意要与我一起北上。我们存粮不足，后有追兵，途中一路凶险，好不容易才回到了京城。你娘那时落下了病根，撑了一年多还是去了。那一年里，她说过许多次，想去那山间将你找回来，临走那个夜里，更是叫着你名字……”

纪征然痛苦的把头垂进了手中，一阵激烈的喘息，让他再说不出话来。

采薇想起方氏曾给她看过的，用血写着“纪采薇”三字的布条，心中涌起一阵凄然。虽然她知道自己是林绡儿，不过听到生下现在这个身体的人，是一位有勇有义的沙场女将，这不能不让她生出由衷的敬佩。

她悄悄的瞟了一眼将军那张沧桑的脸，暗暗想着：“这闵夫人与他生死相依，刚生完孩子，一天也不休息，跟了他继续南征北战，这样的红颜一生遇见一个也是不易。他既是不能忘怀这个巾帼英雄，何以后来又娶了谷夫人那样的女人呢？谷夫人穿着虽然华贵，那股小家子的俗气却是一眼就望到了底的。”

黎白羽站起身来，劝道：“纪将军，石村离这里路途遥远，您如今身体也不大好，这事还是以后再议吧。采薇与您分离了这样久，刚回到府上，正可以好好叙一叙骨肉之情。晚生明日就要离开这里，在丰城的家离石村也不太远，如果纪将军有什么话需要跟方家人说的，让晚生去转告一下，也是方便。”

采薇想起石村里那几片种不出多少庄稼的土地，方大桩佝偻的腰身，以及方氏面对她时那种惶惑的神情，不由得心中泛起一阵酸楚。的确，她住在方家院子里的那些年月，养父母给了她他们能够给的最多的照顾，方氏没有负了当初对闵夫人许下的诺言。

纪将军靠上椅背，慢慢地摇了摇头：“不，黎公子。去石村这件事情，我与采薇的娘很早以前就在打算着了，特别是她，每每想起来，就痛得流泪。可是，从石村离开以后一年多里，我们的日子根本就没有安定下来。原先的住处已经被毁了，老友给我们弄了个临时的园子，住些时日，又有零星蛮夷来寻事，带累了友人，只得又换个地方。这样，她娘虽然也想去寻了她回来，又怕被仇家害，加上当初逃路上落了病，时不时的下不了床，一直到过世，也没有了了这桩心愿。”

采薇低头沉默不语，暗自惭愧：“我此前只想着跳出那座深山，来到这府里寻出更好的日子来，却不曾想到，我‘娘’是这般情形。没有与她见过一面，确是一件憾事。”

纪将军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采薇娘走后，我更是去了边境驻守，一守就是十多年，直到去年中了剑毒，才在这园中住下。如今，我这样的身体，想再出门走远路，却是要求人了，这园子里的人，叫我去指望哪一个！采薇，你虽是回来了，但是我还是必须去石村一趟，看看当年救了我夫妇，也救了你的那户人家。这也是你娘的遗愿，如果再不了了，不知哪时，我也追了你娘而去，叫我如何与她交待！”

黎白羽听罢再不能劝，只得依了纪将军。采薇随着一个丫鬟走进房中，看着自己刚刚放下，还没来得及整理的行李，怅然道：“去石村，再见到方氏，见到子平子安，我该说什么呢？当初谁也没告诉，就这么从家里走了，如今带了亲父回去，却象是示威一样了，叫我如何能坦然相对！”然而想起纪将军的坚决，却也没有办法，只得不再去想。她实在累了，纵使心事满腹，倒在床上也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纪将军叫来了几个小厮，将车马备齐了，走出府外。谷夫人牵着一个四五岁的男童，沉默的站在一边，皱眉看着他颤悠着身体走进车里。男童看起来是那种很淘气的孩子，不过此时不发一言，怯怯的倚在谷夫人身边。

奶妈对他笑道：“槿儿，爹爹要出去几天了，去告诉爹爹你想他快点回来。”

纪鸿槿却呆立不动，更加害怕的缩到了谷夫人的身后。谷夫人对纪征将翻了一眼，冲奶妈道：“茉妈，别为难槿儿了，他平日见了他爹，哪里有什么时候肯上前的。他爹整年也没个笑脸，他害怕也来不及呢。”

采薇在一旁听见，不由得看了那小男童几眼，只见那扯着谷夫人衣服的小手白白胖胖的，指关节上嵌着几个小肉窝，象一双小包子似的，圆胖脸上的小嘴紧紧抿着，看着纪征然的眼神中，透出几分压抑的恐惧。

采薇心中暗叹：“这是纪将军的儿子吗？这么可爱的孩子，对爹爹是生分得很，纪将军要走了也没有过来逗弄他一下。唉，这人啊，即使是一个大英雄，也难完成好自己所有的角色。”

马车缓缓的离开了纪府。几人昼夜兼程，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间，到达了丰城。黎白羽邀采薇父女一起去黎府歇息，纪征然却是不肯。

黎白羽骑在赤龙马上，犹豫地在城门前转了几个圈，心想如果与采薇父女一起去石村，却是大大的不妥。一来，自己殿试过后，在京城和南京滞留太久，黎老夫和姚夫人一定已经等急，见了面必少不得一通责怪，如果再知道他已经到了城门却不入家门，还在外面又耽搁许久，真生起气来，他也难以担当；再说，方子安如今就在黎府的布店，得信后肯定赶回石村，如果与他在方家见面，必陷入尴尬。

这样想着，黎白羽就在城门处与采薇父女分别了。马车载着他俩与几个随从小厮向西走去，渐渐变成一个小点，直至不见。

采薇掀起马车的帘子，向外望去，熟悉的景物在缓缓地向后移去。她回望城门，黎白羽与他的一团火红的赤龙已经不在原处。纪征然在她身边坐着，随着马车的前进一阵阵的晃悠。采薇想起，上回与方大桩从黎府回村的时候，方大桩也是这样，坐在一样的位置。两位“父亲”，都在这条路上与她一起经过，从繁华走向僻静，又从僻静走向繁华。

石村到了。方家的院子里只有一个人，方氏正在院中分捡着菜叶。采薇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和姿势，心中泛起了一阵酸。

院子的篱笆门还是老样子。采薇熟练的摸到了门的插销，将它拔了去，推开了院门。方氏被响声惊动，抬起头来，待看清来人，连手上的菜叶也忘了擦去，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采薇微笑着叫了一声：“娘！”方氏惊醒过来，这才发现，采薇的身边还多了一个陌生人。

纪征然几步跨上前道：“大妹子，你还认得我吗？”

当方氏终于弄明白眼前这个头发斑白的人是谁时，这吃的一惊，恐怕比十几年前那一列将士扶进闵氏来的时候还更加厉害。她连忙跑去了田头，将方大桩叫了回来。

纪征然望着四周依然如十几年前一样的景物，含泪道：“夫人，我已将女儿找到，你在九泉下，也可以安心地歇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