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白羽又一次走在了翠微路上,街道两旁热闹依旧,只是身边没了好友相陪。他骑在赤龙马上,听着四周的喧闹声似浮云一般,虽近在身侧,却又遥远得无法融入。他心里纷乱着,倒将殿试一事抛在了脑后,好几回恍惚间,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京城里行路。
突然,老远传来一声“黎老弟”,将他惊了一跳。黎白羽忙循声望去,只见袁一和正从百串楼前向他走来。他勒停了赤龙马,长吁道:“不知不觉走到这百串楼了,居然没有注意,若不是袁兄叫我,我还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呢。如这般糊涂,哪里象个来见皇上考殿试的,简直招人笑话!”
这样想着,袁一和已到了他跟前,嚷道:“黎老弟,你怎的见了我,跟不认识似的,这么快就把兄忘了?袁某可是前两日就给你抢订了一间房,就专等着你来呢!”
黎白羽忙下了马道:“岂敢忘了袁兄!来来,小弟作东在这楼里喝几杯!”
两人进楼寒暄了几句,袁一和神神秘秘道:“你知道吗?此回殿试正逢着乾元节,各路大人都来了许多。仁宗皇帝亲临考场,说是要亲自查看才子考卷,这一回如能登科,那是说不尽的风光啊!这几日这楼里的考生们,都在下狠劲儿揣摩皇上的偏好。为兄也得了一些暗道消息,待晚间到你房中切磋一二。”
黎白羽笑道:“作文章只写出自己的意思就好,想得太多反而弄巧成拙的事情,从来也不曾少见。”
袁一和凑近了道:“这个老弟你就不甚明白了,古今作文章,虽说总体有个高下,然而终归不象堆银两,是多少就多少大家看着都一样。文章无定论,各花入各眼,你自己觉得写得再好,如果与考官或皇上的脾性不对,全都是白费了气力。几年前,有个叫姜逾的贡生,考场上写了一文,那时皇上巡场,正好站在一边将那几段文字看在眼里,就生了喜欢。后来,考官们将状元榜眼一众人等的名字呈上去时,皇帝一个个审看过,就问了:‘怎么那姜逾不在其中呢?’考官一听着了忙,再去翻看卷子,原来考官尚书根本没看上姜逾的文章,将他排在了末等。皇上就说了,姜逾的文章是好的,比那状元也不差。皇上既是这么说了,那考官还有什么废话,赶紧就将原来的状元下了,将姜逾排了上去作了状元。你说,这若不是皇上正好看见了他的卷子,哪来的后半辈子的官途呢!”
黎白羽摇头叹道:“顾兄省试,因想着前人考时,榜前所列多为先交卷者,急急交了以为能多些便宜,不想却因此落选,可见这投其所好,也是命之定数,可遇不可求的。费那些心思去琢磨皇上,不如就依了平时一样就好。”
袁一和道:“你真是一块榆木,没法说了!”
黎白羽笑道:“榆木也有用处,比那朽木总归好些。再说,皇上不喜欢榆木,我这一会儿也变不成其他,再多想也无益,哈哈!”
两人皆大笑起来,引得四座皆侧目。突然,黎白羽发现楼上的一间房门内,隐约站着个女子的身影,似有几分熟悉。他愣了一会儿,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正待起身细看,那扇房门已经关上了。
袁一和见黎白羽脸色突变,忙问道:“黎老弟你怎么了?”黎白羽皱眉不答,只在口中喃喃自语:“难道是她吗?这怎么可能?”
吃过晚饭,黎白羽回到自己房中,倒在床上想歇息一会儿,脑中却乱纷纷的怎么也静不下来。他一会儿想起顾卓成在书院中,郁郁的身影映在窗上,一会儿想起回丰城黎府时,方子安那喷血的眼神,只觉得胸口发闷。
门外传来考生读文的声音,他这才想起,后天就要殿试了。他摇摇头,自己象是夹在浪潮中的一块石子,虽无意争先,却也只能随波向前。他随手摸出枕边的一本书,翻看了几页,眼前的字迹都变得模糊不清,又烦躁的将它关上了。
楼外华灯初上,黎白羽信步走出翠微路。逢着乾元节的街道四处都是人群,花灯闪着温柔的光,给夜色增添了几分暖意;街店里的老板为讨个好兆,对伙计也多了笑脸;瓦子里面客人坐得满满的,不时响起阵阵的喝彩。
黎白羽漫无目的的走着,经过一个瓦子时,突然想起自己上次在这片地方,看过一个七八岁的童子顶盘,他心下暗道:“那童子身量尚小,技艺却是甚高,只不过那模样怯怯的,倒令人生怜。唉,年纪这么小,出来讨这样的营生,也是怪不容易,只不知现在还在不在里面了。”
他走进瓦子里,没有看见上一回顶盘的童子,场子中央是另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身短装打扮。他向四周抱拳绕了一圈,拿出一根长长的木棍,在棍尖点着了火,从口中伸了下去。周围一片惊叫,许多妇人孩童纷纷遮了眼睛不敢细看。片刻,少年又从口中慢慢的拿出了那根木棍,绕场一圈让众人验看,安然无恙,令人称奇。一片喝彩轰然响了起来,铜钱纷纷的向里扔去。
黎白羽等端着铜盘的丫头走前来时,掏出一锭银子放进盘里,正想问问上回那个童子是否还在班里,突听见不远处一个声音说道:“项老夫人,我说过这种把式是挺吓人的,让您别来这看,去听听说书便好了,瞧您吓着了吧,要有什么事采薇也担待不起!”
采薇?黎白羽听见这两个字,胸中象有雷电穿过,震得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急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女子扶着一位老夫人拨开人群,正欲向街外离开。那女子转身之际,清秀的脸庞正映入他的眼帘,那不正是他牵挂着不知去向的采薇吗?是的,就是她!一瞬间,黎白羽眼中蒙上了一层泪珠。
采薇扶着项老夫人走出瓦子。场子里换了下一个节目,看客又向里围紧了。黎白羽困难地挤出人群,走到翠微路中,只见采薇与项老夫人上了一顶轿子,向南而去。黎白羽跟着轿子走了一段,刚才的惊讶已渐渐平定,心下暗暗奇道:“丰城离这里有几百里路,采薇是如何来了京城呢?那项老夫人又是何人?我若上前叫住了她,不知她会不会生出什么恼恨?”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跟着轿子来到了一座府邸前面。
黎白羽眼见着采薇下了轿,正犹豫间,她已搀着项老夫人走进了府里。黎白羽望了望府门边挂着的硕大的灯笼,上面的“鲁”字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黎白羽站在鲁府前空空荡荡的石阶上,几次想敲响门环,却又犹豫着缩回手去。他隐隐约约觉得,采薇到得这个府内,里面一定有什么故事,他不知道自己合适不合适出现在这里。不过,他既已得知采薇好好的待在这个地方,心中一直悬着的巨石已然落下,一时间,觉得周围的空气分外的温馨,真想大叫一场来抒出胸中的畅意。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挑着担子卖花灯的老妪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黎白羽走上前去将担子拦下,给了老妪一百个铜子。老妪笑道:“客官想要什么样式的花灯?我这儿有孩子们最喜欢的莲花形、松子形的……”
黎白羽摆手止道:“老婆婆,我想问你一下,你知道这鲁府里住着的是什么人吗?”
老妪扁开嘴笑了:“客官,你这可问对人了,你是为了祭祀的事情来的吧?这每年的乾元节一到啊,这类事情就多了起来。这府里就是京城有名的鲁太常住的地儿,什么祭祀社稷、宗庙朝会,都归着他管。前些日子,街西头有一户人家在寺庙里祭祖,结果选的日子不好,和鲁太常撞到一块,结果连家一起被抄了,惨着呐!”
黎白羽望了望那座森然的府楼,又疑道:“老婆婆,这府里还住着其他什么人吗?有没有一个姓项的老夫人呢?”
老妪道:“鲁府里前些日子是来了一群外面的人,听说是从苏州过来的,至于姓什么,老婆子没注意听过。”
黎白羽站起身道:“多谢老婆婆了!”老妪挑着担子一路晃荡着走远了,黎白羽愣愣的望着那个大大的鲁字,在夜风中伫立了许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