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镜子摔碎在地上,铜框孤零零的来回转着圈,失去了镜片,仿佛一瞬间失去了灵魂,显得格外的空洞。残片在地上铺开,映着点点的亮光,象荷叶上的水珠,玲珑剔透,却又多了几份惊心的凄楚。
采薇看着地上摔坏的铜镜,心里象被电击了一下,一股被控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感觉呼吸困难。她不敢抬头迎向方子安,那张扭曲的脸正散发着发狂的气息。
采薇心中暗暗愁道:“这院子是没法呆了。看子安这个样子,除了嫁与他,否则在这里是一天也住不安生了。老天真是不厚待我,别人穿回去都带着几样添本事的宝贝,我什么也没有,还让我碰到这么个蛮汉。不行,我真的得走了!”
突然,外面的院门吱呀一响,有人进来了。
子安一惊,梦游被打断一般,窘迫得手足无措。院外方大桩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象一把锤子,一下一下的敲击着他的神经。顿了一会儿,子安夺门而出。
方大桩刚从地里回来,身上沾了好些湿泥。他跺了半天脚,垂着头,将牛牵进了后院,并没有看方子安一眼。
子安立在院中,一时不知该去哪里,该做什么,甚至也忘了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再向采薇的屋子望去,门已经掩实了,沉沉的帘布遮住了木窗,没有留下一丝的缝隙。
日头渐渐的向西移去,这一天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暮色姗姗来迟,一如既往的朦胧,带着隐约的凉风,院外的杨树茂密的枝叶连成一片,用哗哗的响声抵抗着被山群合围的寂寞。
采薇的房中没有灯,静得象一间无人的古宅。她吃过晚饭以后,就一直呆在房中没有出来。夜将深了,月亮升得老高,子安呆呆的倚在院外的树桩上,望着那扇熟悉的木门,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希望过它被打开。他不断的想,哪怕是一点老鼠将它撞动一点点,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慰藉。可是,那扇门就是那样令人失望的一动不动,给他的心里堆积起越来越深的惶恐。
采薇躲在窗后,从帘缝中望了望外面,院外,那个倚在树桩上的男人,被月色涂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可以感觉到,他整个的人,都笼罩在失落当中,伤感是那样的强烈,几乎要感染了周围的篱笆和草木。
她轻轻的走到桌前坐下,环视着黑暗中屋里的四面,每一件东西,都只是一个黑影,却隐隐约约的透着熟悉的味道。她叹了口气,从桌边拿出一个布包,铺在桌面上,轻轻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几样东西,放在布里细心的包好。虽然没有灯,但她做这些事情很顺利,黑暗没有给她带来一丝的阻碍。
随后,她移到了床头,从床边的一个小橱柜里,收拾出了几件衣服,也打成了一个包袱。顺着一点朦胧的月光,她看见了柜子里的那只粉色木盒,她轻轻的拿起来,打开一看,翡翠在里面闪着幽幽的绿光,《诗经》还是与刚送来时一样的崭新,不禁微微笑了笑,将它们都收进了包中。
她掀起窗帘的一角,向院外望去,子安依然倚在大树桩上,看不清他的脸,但可以感觉到他睡意已起,只不知在他的梦乡中,是不是依然沉陷在伤情的深井里?院子的那一边,方大桩夫妇的房间早已没有了灯光,传来隐隐的鼾声。
采薇转身回到桌边,缓缓的拿起布包,眼中透出了难以言表的复杂。再望望这间住了几年的屋子,她突然觉得,虽然自己从没有对这间屋子有过真正的归属之感,但此时,和外面的世界相比,它却象一个根,给了她安稳的呵护,但这条根已被一种力量掐断,她自己将象一片浮萍,飘向远方,飘向不知方向的未来。
她背起那个小小的包袱,走出屋外,轻轻的掩上房门,院中的大树、石桌、石凳都和平时一样默默的伫立着,空气中弥漫着她熟悉的泥土的气息,远方的山脉还是看惯的形状,但此时它们都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刺痛。
采薇最后看了一眼子安,那个疲倦的身影在夜色当中显出了男性粗犷的线条。她在心中对他道:“子安,对不起!”
她轻手轻脚的绕到后院,从稻草堆中扒拉出了一扇破旧的小门,打开走了出去。月光下,院后的小路迷迷朦朦,伸向了远处的田地。采薇看不清远方,但她知道这条路通向村口需要拐几个弯,她对这里太熟悉了。
趁着月色,跑吧!
采薇踏着路上的微光,一刻不停的向村口跑去,路边隐藏在黑暗当中的石头树木,这些平常陪她度过苦闷时光的伙伴,此时都迅速的向后移去。
是的,该走了!待在方家的这几年,她始终都觉得自己活在半空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在遥远的地方吸引着她前往。那股力量原先是离得极远,虽然隐约的存在着,但却令她无法去想,根本没有办法去捕捉到它的方向。而现今,这股力量是这样的清晰起来,与她如此贴近。
是的,她不能嫁给方子安!嫁给了方子安,就意味着永远都要将真实的自己隐在内心的深处。子安虽然对她一往情深,然而,他不能给她一条心灵的通道,释放她压抑了许多年的困惑和热情。子安的爱对于她,是一张网,网里是可以看到的是痛苦,这种痛苦已经折磨了她十几年,将她磨得十分脆弱。然而,这张网已经在方子平、养父母以及村中人的催促下,越结越近,眼看就要将她网个结实。她必须逃,就是现在!
走到村口的路出奇的顺利,没有惊动一个邻居,也没有惊起一声犬吠,采薇就这样穿过了草丛和山隙,来到了村外的大路上。四周开阔起来,更显出一片浓黑,虽然月亮铺下了一层朦朦的淡光,却将周围的景物衬出几分冷冷的面目。
采薇不禁打了几个寒噤,搂搂身上的薄衣,沿着路边孤零零的向前走着。她的脚步几乎没有声音,只有身后一条被月光拉得很长的影子在变换着形状。偶尔,路边的草丛中,传来一阵叽叽的虫鸣,几个看不清楚的小动物勿勿穿过,将长草撞得哗拉作响。
要去哪里呢?丰城吗?采薇想到丰城两字,脑中浮起那个红门大院的深府。如果她突然出现在黎白羽的面前,可以坦然的面对那些惊讶的目光吗?六妹、姚夫人……,想到这些,采薇眉头微微的皱了,几乎要辩不清脚下的小路。算了算了,不想这些吧,黎府不能去,虽然她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有黎白羽在身边,不至于那么惶恐无助。
不知疲倦的走了许久,天色渐渐的泛白,朝霞初显。路依然向前延伸着,不见尽头,偶尔出现了几个行人,看见采薇一个年轻女子独自走在清晨的路上,都投来了奇怪的目光。采薇觉得有些窘迫,只得低了头加快脚步。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泉流的叮咚声,让她感到焦渴难耐。她顺着水声走去,只见一条水流正汩汩的从一个泉眼中冒出,清澈透明。她俯下身子痛快的喝够,将脸上的汗珠洗去,坐在旁边歇息了一会儿。
阳光已经铺了下来,泉流溅出的水珠映出点点的金色,向前望去,似一条闪着光的彩带,清晨的露珠挥散开来,在空中凝成一个游动着晶粒的水宫。可是采薇此时却无心去欣赏这一美景,此时,有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一下就困在她的眼前:她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起早的货郎挑着担子勿勿行走。采薇坐在石上,望着前方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经过一夜的奔波,一旦歇息下来,倦意就如波涌一样层层的袭来。
不一会儿,她突然想到了方子安,他现在肯定已经醒了,如果他发现自己已经私自离开了方家,一定会追过来的。想到这里,她一下站起身来,象一只受惊的小鹿,返回了大路上继续向前疾走。
经过一个岔路口,采薇发现周围的景致似乎是以前见过,再仔细一想,发现如果从岔路走出去,前面正是葫芦镇!说实话,此时她真想去葫芦镇上歇一下,找一处客栈吃饭,可是,葫芦镇如今已是石村人常去的地方,里面还有方子平,她去了,极容易碰上他们,岂不是功亏一篑?何况,她也没有钱!
她一咬牙,准备继续向大路方向前去,刚迈动脚步,突然,她发现前方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待看清此人的面目,吓得赶紧躲在了路边的大树后面。
原来,那人正是二桔娘。只见她扭着面盆似的肥臀,带着满脸的腻笑,一摇三晃的向葫芦镇拐去。
采薇看着二桔娘远去的背影,想起了方子平,也想到了苑真,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难过。她冲着陶家茶馆的方向望了望,暗道:“也不知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子平肯定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要走,还有苑真,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怪我吧。”
她忍了泪水,从树后转身出来,向大路走去。这时,一对夫妻满面愁容的从她身边经过,妻子手里紧捏着一个玉镯,犹犹豫豫的走几步又停下,丈夫催道:“快点吧,别磨蹭了!当了这个,还要去买米呢!”
妻子哭道:“这是我陪嫁的东西,我娘藏了几十年,送给了我,叫我好好珍惜,如今却要去把它当掉,这叫我怎么向我娘交待!”
丈夫叹了口气,道:“那有什么办法!我家留给我的那些地不也都已经卖了吗?你看看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大松生那一场病,已经把家当都花光了,我自从摔伤了腰,也干不了什么活,不当了这个,哪来钱给娃吃饭呢?难道我们眼睁睁的看着大松饿死吗?”
妻子却又哭道:“家里几口人要吃饭,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当了这个又能顶多少时候呢?家里再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丈夫也红了眼道:“那也只好过一天算一天了,老天要绝了我家,谁也没办法。”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向着葫芦镇的南边走去。
采薇看着他们,想着那个中年女人手中的玉镯,忽然心下一动。她的包袱里,也有几样值些钱的东西,粉盒中的翡翠自不必说,就是苑真送的那两幅绣图,也可以当得几两银子,解了燃眉之急。
她犹豫了一会儿,跟着那夫妇走了好一会儿,最后走进了一家当铺。不一会儿,那对夫妻已经当掉了镯子,拿着一包碎银抹着泪走了。采薇悄悄的解开了手中的布包,粉盒里面的小梳子和白色丝帕整齐的放着,旁边那条翡翠手链温柔润滑,映着树顶漏下的阳光。她缓缓拿起它,握在手里,良久,手心的汗在染湿了翡翠的串带。
当铺伙伴见她久立,走上来粗着嗓门道:“姑娘,你有什么东西当的?要是没有别拦着这路,人一会儿多起来了!”
采薇咬咬牙,收了盒子,将两幅绣图拿出来,当了四两银子,揣进怀间。她回到大路,疾走向北,绕过了丰城,向着迷茫的未来奔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