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府上下在婚宴之后,着实又忙了几日。不断有客人辞别,黎老爷不得不多加打点。
其中有些官儿,身居高职,平时难得一见,黎老爷又有意趁此时机让黎白羽前去结识。黎白羽虽有不愿,然父命难违,只得硬起头皮,与那些肚圆耳大的官们说些场面套话。
一众小厮食客,更是杂事繁琐,终日穿梭,人人都象被一种氛围架到了半空,寻不得半点清静,虽踏在春光里,脚步却总拖上了一层浓浓的倦意。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话一说,多数时候总是令人伤感,然而有时候,宴席散去也能让人吐出几口压抑的恶气,变得更加轻松起来。
黎白羽正是如此。随着黎府的客人们越来越少,他似乎正从身上一件件的卸下沉重的负载,心情象是沉于水中良久,此时可以浮上来,领略一番鱼戏花开的风姿。春色此时已变得很浓,地上总是被淡雾湿润着,带着温暖的气息,让人喜欢多走上几步。
黎白羽骑着赤龙在郊外踏青几次后,心被撩动得颇为痒痒。青山绿水倒映在平静的江里,延伸到视野之外,似乎聚成了一个无形的巨大的漩涡,要将他吸了进去。
这一日早晨,黎府外来了几个公子,皆穿戴齐整,一面说笑着,一面向府门走来。门房小厮通报后,将几人迎进了黎白羽的屋子。
黎白羽正立在一张桌前,挥笔写着什么。小秋伺在一旁研墨,见几人进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招呼几人入座。稍顷,丫环们端上茶来。
众公子见黎白羽又在泼墨,一下围了上来,其中一位高个子少年笑道:“黎公子今儿好兴致,只不知,又出了什么奇怪词句呢?咱也看一看,如有不对,得到屋门外守着去,仔细黎老爷来了,把咱们都唬个七荤八素的!”
众人皆笑起来,向那纸上看去。
一幅没骨画,笔墨稍显凌乱,却是看不太懂,再仔细的看来,原来画的是一个山谷,谷中奇形怪状的大小石头点缀在山林溪流中间,四处生长着奇异的绿植,最醒目的,是一个深崖,崖底浮云丛生,似乎正在翻滚。
再看,画下题着一首诗,曰:
静谷起彤云,奇珠意不平。
不知身属者,但得入诗名。
照水花犹谢,拂风雁屡惊。
明波流转处,顽石也生情。
高个子少年读了几遍,诧异道:“这画上分明只有深山奇林,并无一人,何以这诗中却似吟着一个女子?”
黎白羽叹道:“顾兄,说来话长,小弟为此,却是平添了许多心事呀!”
周围几个公子皆放下茶杯,看着黎白羽,一旁的小秋也放慢了手中的活汁,一边静静的理着书纸,一边留神的听着。
黎白羽将那日误入石村,为方家人所救一事略略说了,因道:“那纪姑娘,虽生得相貌不俗,也只得困于那石村,做些杂事,终日与些粗人同活。正是好华年,却郁郁不欢。我虽不忍,也没法帮到更多。为此,每每想起,胸中不快,不知如何才是呢!”
说罢,继续俯于桌前,将那幅画又补了一些笔墨。小秋却看看他,眉间微动几下,浮出几分忧色。
高个公子顾卓成道:“听弟此说,那位纪姑娘是至今不知生父母了?哦,既然黎小弟如此挂怀,咱们几个,也必不能光作旁观,当尽力为黎小弟打听打是。你将那石村是何地说得明白些,咱们出门的时候,也好留意听着信,十三年前,有什么人去过那里的。”
众人皆附和,黎白羽将石村位置大概向他们说了,道:“今日各位乘兴而来,却叫小弟扰了心情,实是愧疚啊!来,小秋,你去备些点心,我和几个老友一道叙一叙!”
小秋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几个丫鬟将点心端进来,添了茶杯,屋里顿时水气蒸蒸,香气沁人心脾,气氛轻快了起来。
顾卓成笑道:“白羽弟,方才被你一扰,确是忘了我们为何而来,哈哈!是这样的,近日春色满山,天气晴好,我们几个想去外面走走,也想邀了你一同前去。想必你是不会推辞的吧?”
黎白羽听罢,直起身道:“嗬!我正有此意,你们倒先来了!我现在恨不得就一气将那五岳踏遍!”
众人皆大笑起来,以茶代酒,碰杯相约。
另一个皮肤稍黑的公子,名叫左南舟的,站起来道:“前几日,顾兄跟我说起这个打算,我也正是合意,一直在留意眼下的好去处。我翻了好几部古书游记,发现一处地方,虽不甚出名,但景致别有风味,颇值一去。离这里也不远,几百里处的三清山。”
顾卓成道:“三清山?以前是有听过这个名字,只是平日学业也紧,杂事也多,从来没有去游过。听弟一说,倒真是想去一览此地了!”
左南舟笑道:“此山在那玉山县,因有玉京、玉虚、玉华三座奇峰,‘三峰峻拔、如三清列坐其巅’而得其名。山中道教兴盛,建筑顺八卦方位,多融道教之念,方圆数十里,玄谜隐奥,集天地之秀,纳百川之灵。如此胜地,就在不远处,如不前去一览,怎能向自己交代啊!呵呵!”
众人听罢,轰然称妙。
顾卓成等人正待问个清楚,只见门口进来一个小厮,禀道:“老爷让四少爷到展宁阁去!”此言一出,黎白羽如遭了雷轰一般,脸色变了又变,顾卓成等人也面面相觑,噤了声音。
原来,这展宁阁是黎老爷的书房,平日里,黎老爷如果是将他招到展宁阁去,一定是问他功课,或者拿几部书出来让他攻读,每到此时,必将那重复了数百遍的话儿又换几个词语再说一遍,说得兴起,往往就成了骇人的训斥。这展宁阁,在他们眼中,跟那雷池禁区也差不多,如果踏进,必极易引了爆炸。
但是却又不得不去。黎白羽低垂了头,也没顾上和周围打声招呼,便跟着小厮出了房门。
进得展宁阁,黎老爷正背对着门,站在窗前的一个书柜旁,翻看着什么。听见动静,黎老爷转过身来。小厮刚要禀报,见黎老爷一抬手,顿时止了话头,退着出去了。
黎白羽不敢稍动,只束着手站在门里。黎老爷见他拘谨,倒笑了一笑,道:“羽儿,坐吧!”
黎白羽在椅子中坐了,见老爹面有喜色,并无平日之严肃,略略放松了些。等了一会儿,不见黎老爷发话,便问道:“爹,叫孩儿来,不知是为了何事?”
黎老爷将手中的书放回柜里,在桌后坐下道:“羽儿,今日可有一桩大事,须好好的说与你听。你自去年从塾中回来,到如今,也没有重新进学,在家读书也没个好劲头,不是到外边去游玩,就是跟着常仁他们论些汉唐。”
黎白羽一听,旧调似乎又上来了,不由得额头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不过,看黎老爷的脸色,似乎并没有责怪之意,倒起了几分好奇,只往下听了去。
黎老爷继续道:“要论这诗,虽在唐代是极盛的,会作几首诗,也可以做了官去,只是,如今时势已变,天子下召,要重文章策论,胸中须得有些见地,方能生出妙笔。自从叶清臣用对策压倒了宋氏兄弟的诗赋,考举取士,这文章是越来越重要了。相比之下,诗赋倒有渐成杂学之势了,你整日与常仁他们就论些诗词,恐不是正途。”
黎白羽有些惶恐的看看老爹,等待着他的下文。
黎老爷停顿了一会儿,脸上浮起一抹笑容:“羽儿,前日你二姐大婚时,来的客人中,有一个是我的同案好友,名叫元普的,原本已上了翰林院,因和几个朝臣政见不同,被分派到白鹿洞书院作先生。白鹿洞书院,你是知道在哪儿吧?”
黎白羽答道:“孩儿知道,就在庐山五老峰南麓。”
黎老爷点点头:“对,这白鹿洞书院,虽及不上国子监,却也是一处进学的好地方。特别是,这元普老先生,是才学极高的,你如能跟着他修上几年学,这论策论义的文章,定能长进不少。所以,那日我已托他将你收下,元普老先生也答应了。前段时间因忙于杂事,将此事耽搁了,如今时机已妥,你准备一下,明日就可以去了!”
黎白羽吃了一惊,蓦的想起方才的三清山之约,不由得心底凉了起来。
黎老爷见他久不回答,有些不快,问道:“你莫不是不愿意去呢?我便知道,你听见进学两字,就如被下了判令一样,恨不得世间的学堂都全变了茶馆呢!”
黎白羽忙站起来,答道:“孩儿知道了,明日一早就前往白鹿洞书院!”
黎老爷这才转怒为喜,盯着黎白羽看了好一会儿,正色道:“你此去,定要好好跟着老先生,专心攻读圣贤之书,切不可再贪玩随意,误了重要之事!”
黎白羽喏喏而应,退了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