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这一日的清晨与平常不同,浓浓的白雾弥漫了整个纪府。采薇推开窗户,几团绒球般的雾气拂面而来,移进房中缓缓变作淡烟,随即消失不见。
她向外望去,只见楼后的园子笼罩在雾霁之中,除了一片白色,连最鲜艳的大红牡丹也没有现出一丝儿彩来。平时每日可见的熟悉画面,象被仙人取走,只遮下一片厚厚的白帘。
采薇掩上窗,铭涵正端了洗脸水走进屋中。采薇一边梳洗,一边对她叹道:“今日怎么出了这么大的雾。我在这里住了两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座楼名叫临雾斋,以前总觉得有些奇怪,现在才知道,还真有这样的情形。”
铭涵笑道:“小姐,莫说是你了,我在这里住的时候比你还长,印象里有雾的天气也是不多。这些日子,来我们府里观园的街坊多了,我听一个老婶说,这座楼原先也不叫这个名字,后来住进这里的那个尚书家的小姐,某天也逢到了这样的大雾,就将这座楼改了名字,原来的名字倒没有人记得了。”
采薇又向外望了望:“我本打算早点去贮春阁,只怕这路是难走了。”
铭涵一边将柜上的一件玉器仔细地擦拭,一边应道:“小姐,你每日这么早就去贮春阁,直到晚间才回来,这纪府如今倒不象是你真正的家了。街坊们来园子里的时候,也时常跟我问起,别人家的小姐,都是在府里深门内呆着,怎么你却整日也不见个影子的。”
采薇奇怪地瞥她一眼:“你这话,倒与谷夫人常嚷嚷的那几句挺象的。怎么你如今又受她影响了?街坊邻居的话那么在意做什么,本来就是几个爱嚼舌头的,以后她们若是再说这些没用的,别让他们进来纪府就得了。”
铭涵见采薇不悦,为难地犹豫了一会儿,端起洗脸水到屋外去倒了。
东边隐约透出几丝阳光,雾气仿佛比刚才散去了一些。刚才被铭涵擦过的那件玉器,闪着温润的微光。采薇把玉器拿在手中,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只见这件海棠形状的玉上,几抹暗绿嵌在深处,如一滴翠绿落在琼脂里一般渗透开来,一看便是件稀罕的宝物。
采薇心头浮起一阵笑意,这件东西是上一周送盆花去宫里时,吕娘娘赏与她的。她打开墙边的柜子,里面的东西摆得越来越满了。采薇突然想到,很遥远的以前,那个叫林绡儿的女孩在上海的时候,每当在商场里看着那些琳琅的玉器和翡翠,总是不敢近前。眼下,这些东西实实在在地摆在了她的眼前,真如同做梦一般,不过,她也时不时会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怎么穿到这宋朝来,这么久也没有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如果这是梦的话,那也未免太久太长,也太清晰了,清晰得让她无法怀疑眼前的现实。
采薇叹了口气,将海棠玉器收入了柜中。既然弄不明白眼前的事情,就这样顺着走下去吧,至少,今天需要做什么,她还是十分清楚的。
铭涵又走进屋来,似乎对刚才采薇的不悦甚是不安。她犹豫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小姐,你每日走得早,回来以后又很累,有些事情我想与你说说,又总找不着时间。”
采薇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更加奇怪了,问道:“是什么事呢?这一阵子谷夫人又来过这里吗?”
铭涵怯怯地看了她一眼:“是的,前日午间,谷夫人就来过这房里。”
采薇向柜子瞥了一眼,想起刚刚打开看时,里面并无异样。她早就知道,谷夫人对她的这一笔玉器和细软有了打算,数次暗示提过,要她将它们充了纪府的账中。就在她回石村探望方氏的时候,谷夫人不止一次地到过这间房来,不过,因为没有得到纪老爷答应,又对她有所忌惮,谷夫人始终还是没有这笔积蓄下手。
采薇淡然道:“我以为是什么事呢!谷夫人来我房中查看,也不是第一回了。她既然没有动过这些东西,我也不讲究了。”
铭涵脸色微微红了:“不是的,小姐。其实我是想说,前日谷夫人来的时候,纪老爷也在这里。”
采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纪老爷?他与谷夫人一起来的吗?”
铭涵摇了摇头:“不是。纪老爷先来,谷夫人可能是看到他进来了,也跟着上来。”
采薇向院子远处纪征然的房间看了一眼,那里一如既往地遮着一块厚厚的布帘。她突然心中一动,胸间涌起了淡淡的酸涩。老爹不常下楼,本来在府里就很少能看到他,自己又晨出晚归,虽然同住在这座府里,却如隔得很远一般,数周也见不到一面。
她想了想,转向铭涵:“纪老爷来这里说了什么?”
铭涵道:“纪老爷一人在的时候,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看。后来谷夫人也来了,对老爷说,你是将军府里的大小姐,本该被府里养着,领回的这些赏赐,也该由府里来保管,说是没有哪个姑娘家,手里拿着这么些东西的。”
采薇冷冷一笑,谷夫人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虽然自己没敢私自去动她的东西,还是逮着了机会向纪老爷挑明。
她示意铭涵坐下:“谷夫人是后来才来的,那我爹原本要到这做什么呢?”
铭涵望着她,神色有些怯意:“纪老爷只是来这里看一看。小姐,我正是要与你说这个。老爷问我,你是不是总也不在府里待着。”
她顿了一顿,声音变得更低:“我看老爷那神情,似乎是很想见到你。小姐,老爷整日待在自己的房里,我想,他或许也很想你去与他聊聊天。”
采薇看着铭涵的神色,心里有些明白了,她刚才为什么会说出与谷夫人那么相似的话来。谷夫人说她整日不在府里,只是为了挑她的错,而铭涵这样说,却完全是另一层意思。
采薇向窗外看了看,白雾已经变得很淡,阳光从东边直透过来,将园子里的各色花儿镀上了一层粉红的霞光。已是初夏,池中的荷叶张开嫩嫩的绿伞,数颗水珠在上面滚动着,不时滴入池中,激起一圈圈的涟漪。
照清晨的打算,她此时应该到贮春阁去了,可是却全无了出门的心情。她望了望纪老爷窗口处的帘子,发现它已被拉开,里面隐约现出一个蹒跚的身影。
铭涵又道:“谷夫人跟来以后,说是要把这些东西收进纪府的账房里,纪老爷回她说,大小姐你自小在石村跟着方家人生活,现在虽然回来了,但是他心里一直都有愧疚,总想着要多给你些东西,才好补偿。现在纪府没有对你照顾更多,如果再把你自己的这些细软取走,他心里就更不能安生了,断断不能答应。谷夫人与老爷争执了几句,见他那么坚决,也不敢再说什么。我想,以后谷夫人可能不会再来了。”
采薇在窗前缓缓坐下,对铭涵道:“你出去吧!”铭涵因说完了放在心中许久的话,神色轻松地退出门去。
采薇茫然地望着楼后的园子。雾已经全散了,一盆盆沾着晨露的鲜花比往常更加娇艳,映得园子周围的竹篱笆也涂上了一层生动的颜色。她突然想起,这片园子从建起到现在,府里的丫鬟小厮,还有附近的街邻,许多人都已经来过观看,而纪老爷却从没有来过,自己在脑海中似乎从来没有起过这样的念头,要把纪老爷邀过来一起赏园。或许,是因为纪老爷以前常年征战边疆,在府里又总是神色严肃,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都自然而然地认为,他不会喜欢来欣赏这些花草?
微风吹起了窗边的纱帘,采薇的眼中有些湿润。以前在石村时,当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对纪征然夫妇这对从未谋面过的“爹娘”,并没生出真正的骨肉之情,只是因为想要逃离那个偏僻的山村,将他们作为一个出去的托辞。
如今,闵氏是永远不能见到了,而纪征然这个“爹爹”,在她生活在纪府的这两年多里,给了她最真切的慈爱。采薇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满心的惶恐困惑,觉得以前在寻找纪府的时候,心里尚有方向可以追寻,可是真的住进来以后,倒是无所适从,不知自己住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这一刻,她喃喃地在心中自语:“是的,我是他的女儿。”纪征然带她回到石村与方家叙旧的情形一遍遍浮上采薇的脑中,她第一次觉得,脚下的这座府邸,是她落于这个世界的根。
几只小雀在窗口停了一会儿,又飞向了池边的柳树。采薇在窗前看着它们远去,突然,她的心猛缩了一下:有一个熟悉的人,正站在园子的竹篱边!
纪征然也看见了窗边的采薇,向她微微一笑。采薇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飞步下了楼,飘然来到老爹的身边。
纪征然望了望眼前的园子,笑道:“采薇,你的这处园子,听人说是名扬京城了,可是爹天天住在府里,以前却没来看过。如今见了,真是后悔啊,我的府里有一处这么漂亮的地方,我却比邻居都更后知道,呵呵!”
采薇扶着他走进园子:“爹,以后我常在这里等你来聊天,好不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