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拿着那块玉牌,细细地翻看了一会儿,对顾卓成叹道:“这块玉,我十几年前就见过的,夏夫人那时候常佩着它。”
顾卓成吃了一惊,这块玉牌,他正是从夏夫人的房中取来带在身边。娘亲已去,他留着这件东西,每当抚在手心,仿佛可以看见她当年的音容。
屋外的小河传来哗哗的流水声,铃儿立在一旁好奇地看着爷爷。她年纪尚幼,十年前还是一个婴儿,自记事起就住在了这里。
老者向窗外凝望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他对顾卓成道:“我本是丰城的农户,就住在杨柳湖边,与顾府只隔着一里多远……”
原来,这位老者名叫邹连田,当年大儿子被官衙征去与西夏打仗,离开家后,至今再没有见到,也不知他的生死。他与小儿子一家住在丰城,种着几亩薄地,过着清苦的日子。
老者叹气道:“铃儿出生那年,正逢着大旱,田里颗粒无收,一家人愁得不知怎么过,幸亏顾老爷把自家粮仓打开,布了一个多月的粥,又上京城上奏皇上,调了一批粮来救急,丰城的百姓才没有在那一年饿死人。”
顾卓成对幼年的事情本已记忆模糊,听邹连田如此一说,依稀也记起一些片刻,印象中,似乎家中确有曾杨柳湖边摆起过一个大大的棚子,棚子旁边排着长队,张管家忙碌着,倒出一碗碗白粥递到他们手中。
他那时只有三四岁光景,并不明白家里摆出这个棚子,究竟是在做什么,只远远地站在家中看着,与几个伙伴继续玩耍。
老者又道:“顾都尉是个武官,这些事情本来不归他管,可是那年丰城的冯太守,眼看着百姓受苦,却又不问,顾都尉看不过,无奈之下才亲自去办。这样的好官要是再多一些,百姓可就有福了!”
顾卓成想起从书院下山的那一个晚上,在小镇茶馆外面听到的议论,脸微微红了。这几年来,他已经习惯听见别人对顾府的骂声,在自己的心里,对顾府也早已失望之极,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偏僻的田野,居然有一位老者,依然在念着他爹娘当年的善举。
一股暖意在他心头缓缓弥漫开来,他望了望屋子四周的土墙,对邹连田问道:“老人家,你为何后来又不在丰城住了?这里除了你家两人,再没有其他的住户,往外很远都荒无人烟,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铃儿也奇怪地瞅着邹连田:“爷爷,原来我的爹娘,在丰城还是与我们住在一起的,后来他们去了哪里?怎么再也不来看铃儿了呢?”说着,她眼圈红了,忍着泪低下了头。
邹连田长叹一声:“我哪里不想在家乡待到老去,可是,事不由人啊!就在大旱的第二年,铃儿的爹就是去年收成不好,今年再种地,恐怕还是一样的结果,到时候一家人还是艰难度日,没个盼头,就生出一念,要向邻居庞员外借几个银子,买一头牛来养。”
顾卓成皱眉听着,邹连田继续道:“庞员外答应了借给我家,可是要三分利,铃儿爹觉得太贵,但想来想去,还是一咬牙要借,于是与员外约好某天下午去他家里拿。可是,他去员外家路上的时候,碰到了另一个人,愿意以两分利借给他,他就转到那个人家里去了,借完银子就去了集市,把牛买了回来。”
“铃儿的爹没去庞员外家,以为没借他的银子,这事就这样算了,”邹连田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家养着那头小牛,每日里放它出去外面吃草,铃儿还小,需要人看着,那牛又占了一个劳力,田里的活就更松了,一家人都指望着这牛,将来可以租出去挣点家用,或者卖个好价钱。可是到了年底,庞员外来到我家了,说是来取当初应允借给我家的那笔钱的利息。”
铃儿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道:“不是没有借他的钱吗?他来要的什么利息?”
邹连田道:“是啊!本来就是一个铜子也没有拿庞员外的,他却来要买牛钱的利息,那三分利可是一家人两个月的伙费啊,我家平时有了上顿愁下顿的,还里能一下凑出这么多银子!铃儿爹就说了,我当时虽然与你说好,要来借银子,可是并没有真借,路上转去借了另一人的,凭什么要给你银子利息啊?”
铃儿重重地点点头,顾卓成脸上也现了疑惑的神色。邹连田又叹道:“那庞员外就说了:‘那笔银子本来说好借与你的,你不来拿,我也不知道你究竟要不要了,也不敢借与别人,就放在家里,没法拿出去生利息。等了这近一年,如果不是你当初说了要借这笔钱,我的三分利息早就收到了。’他便一定要我家拿出这笔利息来,还叫了家里几个伙计一起上门来讨要。”
铃儿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似乎也觉得爷爷转述的庞员外说的话,也不是那么没有道理。邹连田继续往下说:“庞员外说的,也不是一分理也没有,铃儿爹当时要是去与他打声招呼,就没有这个麻烦了,可是咱穷人家,从来没有往外放过贷,哪里能想到这一茬!铃儿爹就说,请庞员外去喝几盅,道个歉,等牛卖了再送上一分薄礼,可是庞员外哪里会将一桌酒放在眼里,不依不饶一定要咱们赔出这份利息来。”
顾卓成忍不住问道:“既然你们就住在顾府附近,当时是我爹在做都尉,平时对你们也有照顾,你何不来找我爹想想办法呢?”
邹边田道:“哪里没有想过!被庞员外逼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我在顾府外面转了好半天呢。可是门房小厮告诉我,顾都尉上北边打蛮夷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夏夫人身体有恙,正请了郎中看病。你说,顾府是这样的情形,我哪里还能进去讨扰。”
铃儿低声问道:“那后来呢?”
邹连田老眼中涌起一股悲愤:“后来,庞员外就让他家里伙计把牛牵走了,说是什么时候把利息还来,就什么时候把牛送回。铃儿的爹当然不肯,到员外家去要牛,又不是他们的对手,只得跑到冯太守那里鸣冤。冯太守在大旱的时候,都不肯分给百姓一颗粮食,哪里有一丝护着百姓的心。庞员外平时就时不时向他送些东西,两人正是相投着,铃儿爹这一找上门去,冯太守岂有不向着庞员外的道理。几个堂审下来,冯太守把铃儿爹打了几十板子,抬回家中,伤又重,又气得不行,不到半个月,就去了。铃儿的娘本来过够了家里的穷日子,见邹家又失了唯一的壮劳力,还得罪了有权势的乡邻,怕得逃了。”
铃儿的泪水扑簌簌淌下,她从记事起就不曾见过亲娘,爷爷从没告诉过她娘去了哪里,总说有一天娘会回来的,却不知是这样的缘由。
顾卓成眉头深锁。邹连田道:“无奈,我带着铃儿离开了丰城,一路上想找个地方容身,都没有找到,凡在有些人烟的地方,土地早已被当地人占满了,两个异乡人想融进他们里面去,谈何容易!后来,我就和铃儿来到了这里,这里虽然没有人烟,但是对面的那片山野长满了野果野菜,我们就靠着那些活了下来。现在,我在前边开了几片地,我们祖孙两个,倒也悠闲快活,不用再去受那些富人和官家的气了。只是总老在担心一件事,我老了,万一出了什么事,铃儿一个小姑娘该怎么办,唉!”
铃儿害怕地靠近爷爷身边:“不会的,爷爷会一直和我在一起!”邹连田抚了抚她的头发,怜爱又无奈的将她搂在身边。
顾卓成站起身来,凝望着河对岸无边的田野,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从韩府出来,他费了十二分的精力,将长兄的后事办完了,身上的银两已分文不剩。他不想去找任何一个旧友,只是一路飞奔,却不知道自己正去往何处。
奔了两天两夜,筋疲力尽的他来到了这片山野,这个连小村子也算不上的偏僻之所。邹连田说到顾府的时候,脸上全是恭敬的神色,他在十多年前就离开了丰城,来到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与孙女相依为命,他根本就不知道,顾府在原先的老爷离世以后,变成了什么模样。
顾卓成看了看邹连田,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剧烈的难过,在这个老人的心中,顾府还是那么值得依托,而早在数年前,顾府早已比他口中的冯太守还要被人愤恨!可是,他不能与这位老人说这些,不能告诉他,自己是因为什么,才会来到这里与他们相遇。
山野的傍晚特别的短,河水刚刚披上一层晚霞的颜色,夜暮就很快地笼罩下来,将四周的田地与树林都遮在黑暗之中。
顾卓成今夜只能暂歇在这里。屋外的河水哗哗地响着,他躺在一堆新铺的稻草上,虽然经过数天的奔波,此时已经累极,但他却辗转反侧,怎么也不能入眠。
邹连田说的旧事在他脑中一遍遍翻滚,迷迷糊糊中,他似乎看见了几个终年劳累的人,无奈又愤怒地看着家中的东西被恶邻抢走,而站在一旁的官兵,哈哈大笑着将他们推倒在地上。其中有一位老者,正用求助的眼神向顾府望来。
突然,又一个声音浮上了他的脑际,在小镇郊外的庙里,丛蕙的话如此深刻地印在他的心间:“夏夫人与顾老爷一样,平生最看重的,就是声名的清白。……如今,她虽然已经去了,可是被别人背地里说坏话,她在泉下也不会安心的!”
“不!”他在心里痛苦地呼喊了一声,“我不能,不可以就这样走掉,我要回去,与爹一样做事,告诉天下人,顾府还是原来的顾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