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
清晨的书院飘着淡淡的竹香。昨夜下过一场雨,此时院中的树叶还不时落着一滴滴的水珠。
竺夫人起得特别早,一边梳洗,一边吩咐丫鬟兰茵:“你让人准备好轿子,一会儿跟我下山去,我要到何家去买些东西。”
兰茵知道竺夫人说的何家,是庐山城里一家有名的古董店,里面有许多稀罕的瓷瓶玉器,都贵得让她咋舌。她笑道:“夫人,是不是想起上次去时没舍得买的扇子,今天一定要去把它买回来呀?”
竺夫人立在铜镜前若有所思,也不看她,只淡淡答道:“快去吧!”
兰茵望着外面湿漉漉的地面,皱眉道:“夫人,夜里刚下过雨,下山的路不好走,过轿子能行吗?”
竺夫人看了看窗外,远处的山林被风吹得乱晃,她犹豫了片刻,微叹一口气,依然坚持:“没事的,去吧!”
兰茵只得走出房去。不一会儿,几个小厮将轿子抬到了书院门外等候。
两人经过一片竹林时,里面传来竹子被狠狠砍断的声音。兰茵奇道:“这一大清早的,谁在林子里砍竹呀?听这声音,怪吓人的。”
她掀起轿帘向林中看去,只见一个高高的男子,挥起长剑,将自己身边的一片竹子纷纷削断,飞舞的竹叶在空中飘散,在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
突然,那男子将长剑向泥里一戳,单腿缓缓跪地,紧握的拳头居然将一块石头捏成了几个碎块,似乎陷入了极深的痛苦。
轿子向山下移去,兰茵愣愣地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人影,突然认出,他便是书院里前不久才归来的顾卓成。
兰茵将帘子放下,见一旁的竺夫人也正从那边收回目光,正想开口,却见她神色严肃,看了没看她一眼,只得又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兰茵却不知道,竺夫人此次去何家,正是与顾卓成的一些家事有关。
顾都尉终于被革职了,贬去了琼州。顾府一夜之间成了空楼,几代为官的一处繁华之地,只剩下几段残垣立在风中萧瑟。
如一群虎狼的家丁被衙门抓去了多半,剩下的几个吓得连滚带爬逃出了丰城,丫鬟婆子们顿时没了去处,落在街头听天由命。夏夫人本来长年身体不好,受了这一惊吓,当晚就离开了人世。
韩刺史以前的奏本皇上早已阅过,只是久久没有处理此事,为什么突然就下了这样的决定?原来,这还是由冬青镇那家客栈的大火惹起。
顾府的几个家丁,在冬青镇丁掌柜的客栈里吵闹生事,其中一个到后厨踢翻了炉子,引着了大火,将客栈烧成一片灰烬。事后,丁掌柜在街邻的劝说下,怕顾府得了信,前来报复,含泪带了家里老小向北逃去。
不料,途中还是被顾府的家丁追上,家丁在大街上捉了他家的小娃就打,丁掌柜拼命相护,也被家丁打伤。此时,吴宰相正好从此经过,看见了一幕,上前去询问。吴宰相当日没穿官服,也没带随从,顾府家丁自然也不认识他,只以为他是个多管闲事的行人。
吴宰相被顾府家丁连打带骂,幸亏当地太守带人及时赶到,把家丁和掌柜一行全都带进衙门审问,这一审,吴宰相自然知道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气得当天就赶回朝上,向皇上奏了一本。
皇上本来念着顾都尉几代为臣,建下累累战功,对以前的奏本,一再犹豫,想留个机会让顾都尉自己收敛,不料,居然闹出如此过份的事来。吴宰相也是朝中元老,极力要求惩办,皇上也不能再姑息,当即下旨将顾都尉革职,贬去琼州永不再用。
顾府垮了。顾卓成担心了几年的事情,终于成了事实。回丰城办完夏夫人的丧事,他在书院里,又失去了从庐山回来后那段时间的奋进,终日郁郁寡欢,不知晨夕。
竺夫人从何家的古董店回来,带着几样玉器走进元普的书房中。元普正坐在桌边,一边大大的白纸摆在面前,他出神地研着砚台,墨水已快溢出砚边,他却仍不提笔。
竺夫人走到他前面坐下,将手中的布包解开:“老爷,你要送给余翰林的东西,我去何家那里买来了,你看看吧!”
元普拿起一件玉器,略瞥了几眼,将它扔回布包中:“就这样吧,明天我再去京城一趟,无论如何要见到吴宰相。”
竺夫人道:“你要找吴宰相,送东西给余翰林做什么,直接就去宰相府不就行了吗?”
元普一边将桌上的纸收起,一边道:“余翰林与吴宰相是世交,我和余翰林相识十多年,让他与我一起去会更好些。”
竺夫人叹了一口气:“顾卓成离家都几年了,顾府一倒,还是少不得受他哥哥牵连。”
元普道:“放心吧,吴宰相是个惜才的人,只要我与他说通了,皇上不会为难顾卓成的。只是,明年的省试,还能不能让他参加,就不好说了。”
竺夫人皱眉道:“自上一次从京城回来,顾卓成消沉了好一阵子,连你也要赶他出书院,如今,他好不容易变了样子,就是为了明年再去考进士,这下如果不让他去了,顾府和他的亲娘又不在了,他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呢!”
元普也担忧道:“是啊!我刚才也在想着这件事情。不过,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其实,省试倒还离得远,现在如果能不受顾都尉的影响,就已经是好事了。”
竺夫人点点头:“正是如此。这几天,他每日都到林子中去,就是练剑,却将林子里的树和竹子砍了许多,真担心,如果皇上要把他发派到边疆去,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竺夫人退出房外,一边向冰壶阁走去,一边想起那一日去韩府的情形,心中更加担忧:“不知道简夫人和惜叶知不知道这件事情。此时顾都尉被抄,虽然不是韩刺史直接告的,但是顾都尉既然倒了这么大的霉,当然更恨以前告过他的韩刺史。现在,两家都已经是仇人了,看来顾卓成想与惜叶在一起,是更加不可能了。”
第二日,元普启程去了京城。书院中一下沉寂下来,平时的读书声消失了多半,窗前的鸟啼变得格外清晰。
学生们多半都已知道顾府出了事,见顾卓成每日沉在阴霾里,连带着也没有了读书的心情。顾卓成究竟会不会随着他的大哥,一起被贬去别处,或者受到其他的惩处,目前都还未定下。学生们也没了其他的心思,聚在一处便议论起这件事情来。
顾卓成在山间呆了一天,傍晚,回到书院门前,望了望上面的匾额,犹豫了一会儿,转身向山下走去。
小酒馆里的灯火已经亮起,里面客人坐得满满的,谈笑声、小二的吆喝声不时从里面传出。
顾卓成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想走进去坐个偏僻的位置,要几壶温酒喝个烂醉,可是刚刚迈出步子,几分胆怯却突然涌上胸间。他退后几步,把身体移到暗淡的墙边,默默地蹲了下来,听着里面人群说着最寻常的家常,突然觉得分外羡慕。以前,他在顾府里跟着西席读古论今,到书院中与其他贡生谈天说地,胸里怀着最大的志向,对那些琐碎的日常小事,总是不屑。可是现在,他蹲在酒馆的墙边,听着那些温馨的灯光下话语,觉得他们此时如此幸福。
顾卓成刚才走到书院门前时,想到进去那扇门后,会有许多双楼里窗口后的眼睛,向他投来或是同情或是猜度的目光,而他不愿意成为他们注目的对象,转而走下山来。现在,他同样害怕走进酒馆里,面对那么多陌生的面孔,每一个陌生人无意的注视,那会让他觉得心惊。
他就那样在墙边蹲着,街外依然有人好奇地向这边望来。他默默地呆了良久,顾府的楼阁和夏夫人的容颜反复地浮现在脑中,痛楚拽住了他的心,让他无法稍动。街外一辆辆的马车碾过昏黄的青砖,每个人的表情都与他无关,世界在此时仿佛离得他好远。
突然,酒馆里传来一个声音,刺入了他的耳中:“你们知道吗?那顾都尉的府邸被抄了以后,从里面搬出来的稀罕宝物,装了满满了几大箱子,有一些,连皇上都不知道有没有见过呢!”
另一人道:“被抄的这个顾都尉,是承袭了他爹的职,只可惜,袭了职位,没传着品性,以前他爹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他爹以上都是几代忠烈,在皇上那里,受过不少嘉奖呢!”
第一人接着道:“可不是吗!这顾都尉任职才几年呀,就弄了那么些东西!听说有十几家乡邻,都被他占了房子田地,只得背井离乡,饿死病死的,都得数一数才清楚。你说这人怎么这么狠心!听说他被贬离开丰城的时候,百姓都在街边夹道,扔石子和臭鸡蛋,可惜咱们看不到这么好玩的场面。”
“是呀!听说顾家的老太太,当晚就过世了,也真可怜!”
“可怜什么,她教出这样的不肖子来,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品性……”
顾卓成听着里面忽高忽低的声音,心如刀绞。他慢慢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子映在街中。他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凉凉的夜风拂动着他的衣摆。酒馆里声音杂乱地交叠在他的脑中,让他希望这条街道永远也没有尽头,就这样走下去,不用他再去思考将来的路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