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选月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花坞侧面白桦树的荫凉里。
“在我看来,他的心理层面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刚才我提到做胆结石手术的事,那是去年冬天。起初觉得不舒服就和他提过了,他答应陪我去医院,但由于公司拓展业务看医生的事一拖再拖。我决定不等他了,自己去做个详细的体检,果然验出有问题。办好住院手续后,我给他打了电话,他也信誓旦旦地说做完除皱术就来医院陪我,谁知这一等,等来的却是他不满意本地整形医疗水平,再度飞去了韩国。”
倪可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很理解您作为母亲的心情。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孩子这种举动着实伤人心。”
“谁说不是呢?我都快不认识郑瑜珏了,尽管他是我的亲生儿子。”
程丹青说:“因整容而变成陌生人的,或因整容失败而伤害家人的,类似的案例,我们曾经遇到过。”
林选月无奈地讲述着,“今年过完正月十五,他突然说想去美国待一个月。我问他去做什么,他说要对面部做个全面修整。我吓得不轻,就问他还对哪里不满意,他说全都不满意,太阳穴太扁平、鼻子不直、脸颊不对称、下巴短。他要做的这些改变,全部都是亚洲人独有的特征——我当即跟他声明,如果这次整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别再认我这个妈妈!”
“但是他还是去了。”楚秦下意识地朝不远处的冬青树丛望了一眼,“然后你们的母子关系陷入了僵局。”
这并不是林选月期待的分析,她继续说:“我再也不能了解自己儿子的所思所想,你能想象吗?从三月中旬他回国到今天,我已经当他是个陌生人。”
“阿姨……”倪可挽住了林选月的手臂,却不知从何安慰。
“你们都还年轻,没有生儿育女,即使说理解,也不能体会我如今的痛苦。”
林选月闭上双眼,讲述却未停止。
“就这一方面来说,我的晚年是个伤心的故事。我开始学佛,尝试看开、看透。大师告诉我,或许是我前半生过于优渥的家境和顺利的生活,而我又没有及时地福报于其他人,所以才导致晚年惨淡。”
楚秦尽量保持着礼貌的语气:“不论是个性还是职业使然,唯心主义的观点我不能赞同。”
林选月勉强地笑笑,笑容里尽含心酸——
“以前我也不信因果轮回,但直到自己遇见事了才不得不信。我的先生是位德高望重的科研学者,却死于一场悠闲假期里的海啸。他们住的那家酒店建筑全部被冲毁,他同行的学生和助理无一生还。我和郑瑜珏两人,像突然被抛弃似的留在世上,就是最冷的冷笑话。但是儿子年幼,我即使有寻死的心,却不可以不负责任丢下他,照顾她的责任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停顿一会儿,林选月带着冷淡的微笑接着又说:“从那时起,我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的,以期提醒我的儿子,妈妈是打不垮的,生活再艰难,也有我陪他扛——”
“阿姨……”倪可的眼角隐隐泛起泪光,“您的经历与我妈妈的很像,我爸爸失踪的将近七年时间里,我们母女相依为命。那种感受,刻骨铭心。”
“孩子,我没想到你也这么不幸。”林选月伸手,轻轻抚过倪可的头发,而后拍拍她的肩,“一切痛苦都会过去的。相信自己能够克服,也要给你的妈妈充足的勇气去适应眼下的生活。”
倪可说:“我会的,阿姨。以前我不敢这样保证,但是现在有了心灵寄托,我什么都不怕了。”
一阵风吹过来,空气中增添了几分桂花的独特香味。
楚秦看看伤感不已的倪可,突然说:“侦探游戏咱们不要参与,由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不,一码事归一码事。”倪可重又振奋了精神,“你和我既然做出了承诺,就要遵守。”
她冲楚秦笑了笑,表示自己的情绪渐渐平复了,才转向林选月,“阿姨,不如从您的角度谈谈几个主要角色的性格特点,也让我们从旁观者的角度有所认识。”
“行,没问题!”林选月爽快地说,“从凌雨岚说起吧——她是个心思细密话不多的女孩子,二十三的年纪,却有着至少大了十岁的成熟心智。我住院期间,多亏了她的照顾,术后康复也是她在帮忙,要不然现在我也不能硬朗地站在这儿和你们聊天。”
倪可问:“也许是您儿子出国前交待的,让凌雨岚来照顾您?”
林选月叹道:“他要是有那份心,我也不会和他闹僵。手术后,我非常不好过,很高兴有个年轻人来照顾和陪伴,我提议一起去旅行,分散一下病痛的注意力。凌雨岚答应了,但她要我等到刀口完全愈合才能成行。而且她知道我先生的死因,所以选择目的地特意避开了与海有关的任何地方,可见她对我的事极其上心。”
楚秦忽然插句话:“您学佛,是凌雨岚的主意吗?”
“是啊,你怎么猜到的?我们旅游,主要是各地风景灵秀的园林建筑,也包括隐于深山的千年古刹。”林选月不无欣喜地感慨,“很少离开D市,我发现外面的世界更精彩,心里也越来越喜欢凌雨岚这孩子。有次,我们在寺院吃了斋饭,当晚住在那里。凌雨岚向我倾吐了一些秘密,我终于知道,她的成熟是因为早年的经历太过坎坷,实际上真实的她很容易受人哄骗,没有心机。”
“我看未必!”楚秦眉间的川字加深了,“凡事都有利益切入点。”
林选月说:“警官先生,你啊,接触的大多是罪犯,有时候过度敏锐心会很累。凌雨岚温顺有礼、才貌双全,对男人有吸引力那是必然——郑瑜珏正好一直单身,所以我决定,撮合他们。将来她做了我的儿媳,我也好有个朋友在身边。”
倪可不禁质疑道:“朋友?您不担心这样唾手可得的忘年之交,背后另有目的吗?”
“我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惟一让儿子重返家庭的办法,是娶进门一个让他收心安心的女孩子。”
“但是他们的年龄相差二十岁,代沟是必然存在的……”倪可无法按捺住满心的诧异,问,“更何况并非二人主动的意愿,而是您可以安排?”
“我当然不是一个乱点鸳鸯谱的人,撮合他们,一来是我由衷的想法,二来,他们俩互有好感。”林选月平静地说:“我的儿子我了解,他是个靠自己努力成功的人,尽管他现在变成了一个接近于俗不可耐的暴/发户,可是心地善良,慈善活动从来没落下,捐建小学很低调,没被媒体报道过。凌雨岚能够胜任贤内助的角色,她还很年轻,还可以照顾渐渐上了岁数的郑瑜珏。”
倪可看了看楚秦,说:“我是不会被任何人摆布的,尤其是婚姻大事。”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幸运的。”林选月说,“大部分人的人生,受各种因素的制约,自己做不了主。”
“在我看来,每个人选择另一半的权力都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楚秦揽过倪可,面上神色淡然却透着欣喜,“我并不浪漫,但也懂得,要实现理想中的婚姻,除了浪漫之外还必须考虑到其他的因素,比如两情相悦,又比如共同的努力和适应。”
林选月摇摇头:“说太多也是白搭,你们怎么可能理解作为母亲的苦心?”
楚秦说:“阿姨,你为自己的孩子安排一桩非常完美的婚姻,单纯就事论事,无可厚非。但是,您这样的控制行为,不利于郑瑜珏心灵上的成长,他已经上瘾的整容行为,充分说明,他的心理年龄仍停留在年少的阶段,想要摆脱家长控制却害怕失去被人管的感觉。”
停顿片刻,他接着又说,“至于这个庄园,为什么他想要买下来据为己有,表面上看也许是因为取回家族应有的财产,但换句话说,他是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所以想去掌控其他事物以弥补内心那个缺口。”
“这个问题讨论的意义何在?”
林选月重重地坐到了花坞围栏边的石凳上,“他买不来的,庄园不出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