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可正值春风和煦,阳光明媚,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大好时节,可落英这丫头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扳着指头算一算,她随我进宫已整整十年,宫龄老得全宫上下都可尊她一声“姑姑”了。
“唉——”此时她辜负了微醺的春日风情,只管坐在回廊上脱漆的木凳上,倚着被白蚁和风霜啃噬得斑驳凹凸的柱子,生生地哀叹着。
“唉——”她又唉了一声。
再照她这样哀怨下去,如此美丽的日子岂不是要被她活生生地给糟蹋了?怀着拯救万物苍生的信念,我将手中的活儿放下,忍不住开口道:
“落英啊,你看今天百花齐放,春guang旖ni,你还有什么好叹息的啊?”
落英姑姑十分幽怨地转过头来看我,用哀怨的声音回答道:“皇后娘娘,咱们快断粮了啊……”
断粮?昨日晚间这丫头才弄了鸡鸭鱼肉一大桌子菜给我吃,还搞得我心中默念腐朽啊腐朽,怎么今日就缺粮了?我愕然了,落英好歹也跟了我二十年了,向来是持家有道的,难道昨晚被鬼上身了?
“那个,昨日的大鱼大肉……”
“昨日那些东西是我从御膳房小太监手里花了一个铜钱买来的。”
“一个铜钱?”我惊喜地跳了起来,热泪盈眶地拉着落英欢喜道,“快、快去看看那个小太监今天还有得卖么?”
“娘娘!”落英嘟着嘴巴甩开我的手道,“昨日那些东西,全是那些藩国朝贡的路上死掉了的,御膳房打算让那小太监去把那些东西给埋了,我正好看见,花了一个铜子让他做了顺水人情。”
“哦?那你干嘛不留些今天吃啊?”
“娘娘啊,那些死鸡死鸭放到明天就坏掉了,怎么能吃呢?”落英急得深深皱眉。
“哦,这样啊……”我懒懒地答应着,并未做过多的思虑。
继续捻针引线,一幅富贵海棠再有一个时辰就能绣好了。
内务府的大总管李公公向来待我甚好,当年太上皇还在位,而我也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太子妃的时候,他就一心一意地待我。我虽从未得宠过,然而他却从未对我冷嘲热讽过,这让我很是感动。前不久有新来的小宫女为了讨好宠冠六宫的苏妃娘娘,不惜跑到苏妃那里去说我的笑话,先是用尽平生所知溢美之词才赞美了一下代我这冷宫皇后母仪天下了十年之久的苏妃,然后从外貌到品德到举止行为通通贬低了一遍,最后回到主题,笑嘻嘻地跟她回报,说御膳房已经不给我配食物了,现在我跟落英只能吃树皮和冷宫边的野草了。
苏妃听了自然是很欢喜。
那时已白发鹤颜的李公公刚好在场,听了心中很不是滋味,于是趁夜便来找我,说帮我找了个活计,宫外一个与他有些交情的绣房要收一些好的针线活儿,叫我绣绣试试,弄好了,银子也是可观的。
我当日虽还不至于真到了要啃树皮的地步,但确实已经吃了三天的稀饭了。略想想,自己找个活儿干也不失为一个让自己生存下去的好方法啊。
当晚与落英一合计,我们两人立即拍板决定自力更生了。
落英见我如此不重视生存大计,急得跺脚唤我:“娘娘!”
“唤我作何,我也没办法啊。不如咱们饿一顿,等这两幅刺绣弄好了,李公公帮我们弄到银子了,再去御膳房买,成不?”
落英显然被我的“计谋”给惊住了,她瞪着眼睛十分无奈地看着我道:“娘娘,就算咱们明天前绣得好,让李公公帮我送到绣庄去,人家老板也不一定看得上咱们的绣品啊!”
“他敢看不上,这可是当今皇后娘娘、夏州苏门嫡长女的绣品!”有没有搞错啊?我苏梓妍系出名门德貌双全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样样名震九洲,他一个小小的绣庄老板居然瞎了眼看不上?
落英直接甩给我一个白眼,道:“娘娘小姐啊,麻烦你认清楚一下现实,你看现在天下人的眼里哪里还有你这个皇后啊,只怕人家连本朝有皇后的事情都给忘了呢!”
话不动听,却很真实。
我撇着嘴巴看了看前面不远处布满青苔、传说经历了无数沧桑岁月埋葬了无数薄命美人的水井,又望了望这衰草残败,野草疯长的小小冷宫庭院。一只麻雀噗哧噗哧地飞了过来,在枝叶张扬的桑树上略略站脚歇了歇,又扑啦扑啦地朝西宫那边飞去了。
西宫处,正是那母仪天下的苏妃所居之处。
忍不住在心里说了句不合大家礼仪的、关于那只小鸟它父母它爷爷它奶奶它祖宗十八代的话,我无比纠结啊,什么世道啊,连鸟儿都看不起人了!
下辈子看我变只夜莺,当着那只麻雀的面鄙视它!
掐指算算,今晚正该李公公值班,我心里盘算着等这天一黑,我便偷偷换上落英的宫服,悄悄溜去我那夫君的寝殿,找李公公要些皇帝没吃完的糕点果子充饥。
其实我本打算让落英去的,没料到她架子大脸皮薄,觉得这很丢人,又怕被人家抓住,于是这个伟大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只好落在我这个落魄主子的肩上了。
天色微微暗去,我两的肚子也微微地擂了鼓。
为了能尽早吃到新鲜甜美的糕点果子,落英十分殷勤地给我换上她才从晾衣杆上收下来的干净衣物,又左跳右跳地给我穿上,然后非常好心地将我推出大门,并万分虔诚而善良地告诫我:“主子,不成功您就别回来了啊;若你先偷吃了,菩萨一定不会原谅你的。”
说完她重重地关上了一脚可以踢出一个大洞的腐败大门。
被人赶出家门的感觉实在不好,我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被迫望天长叹了一声,踏上了寻找食物的坎坷路。
虽然落英说人们早就忘记了我的存在,但我实在不想去唤醒他们沉睡的记忆,一来怕他们受惊过度影响人格思维和后半人生,二来我贵为皇后,却身着宫女服饰,怕人家看见了有失体面,所以一路上都相当低调,低着脑袋尽量选择人烟稀少的小路走。
即使这样花了我双倍的时间才到达寝宫,我仍无怨无悔地坚持着自己的方针。
寝宫门外已是重兵把守,如何进去找到李公公成了我当前的难题。
我思量着要硬闯进去要等下辈子当个英雄才能了,只好绕个弯子混进去。怎么个混法呢?
我先正儿八经地立在稍远处的转角处,算计着浆洗衣服的命妇们这会儿该把衣服送来了。果然,不一会儿,远远地就走来了一个小丫头,没有任何同伴,脸上稚气未脱,我这火眼金睛一瞧,断定她是新来的小宫女,被那些大宫女们派来送太监和宫女们的衣服来了。
为自己的智慧先冷笑三声,然后我一个大步子站到她面前去,挑着眉毛昂着脑袋,拖长声音学着那些仗势欺人的大宫女们道:“站住!”
小丫头果然是新来的,见我如此架势,吓得惊颤颤地跪在地上,面色惨白惶恐道:“姐姐恕罪!桃儿不知姐姐驾到,未曾远迎,请姐姐恕罪!”
我看着好笑,脸上却装出严肃端庄的样子来,一字一顿地发难到:“既然你自知有罪,我也不多说了,稍后再来收拾你。我且问你,手上捧着的是何物啊?”
“是、是执事公公们的换洗衣物。”她吓得瑟瑟发抖。
“好了,你起来吧,”我一把拿过她手上的衣服,道,“这些衣服当由我拿进去,现在没你的事儿了,你回去吧。”
她抬起一双水盈盈的眸子诧异地看着我,我怕被瞧出端倪来,赶紧学那些老姑姑们扭啊扭啊扭走了。
不敢回头去看,也不知道桃儿走了没有。
捧着衣服来到寝宫门前,正要进去,门口那高大威猛的侍卫很是尽责地把我拦了下来。
“站住,干什么的?!”
他声音洪亮态度嚣张,可哪里是宫里这些老资格姑姑的菜?我照样捏起喉咙高挑眉毛厉声道:
“干什么?张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可是苏妃娘娘赏赐给李公公的衣服!你们这些新来的小兔崽子,狗眼不识泰山,耽误了苏娘娘和李公公的大事,看你们拿几个脑袋来赔!”
这宫里的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主,无论宫女太监还是禁卫军,统统都是一群没眼力的狗腿子。本宫十岁入宫当皇后,当到现在二十岁了都没听他们说句客气点的话。现在哀家一报那贱人的名号,这群嚣张跋扈的家伙竟然全都点头哈腰连连称是,气得我暗骂:一群没骨头的混账东西!
哼,待我日后发达了,才不理你们这群窝囊废!
我满脸嚣张地踏进戒备森严的皇帝寝宫,那些小宫女小太监们向来自持在皇上身边当差了不得,都不给我好脸色看的。如今我既装了那贱人的宫人,自然要发挥一下她宫中的特色,于是腰板挺直鼻子朝天,装出一副狗仗人势的派头来,一边走一边扭啊扭,时不时还抓几个倒霉的宫人来骂骂,那滋味,那是相当地爽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