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夏尔把事情说得如此严重,主教这下终于不再淡定了。刚才特雷维尔夫妇跟他说打死个教会的神父,他弄清楚情况之后还是能够装作没事,继续谈笑风生,可是事情一旦牵涉到罗马,那情况就大大不一样了。
虽然从中世纪晚期开始,法国的教会和罗马教廷实际上已经是相对独立的状态,法国主教们的升迁也完全不需要罗马涉足,但是对主教和其他法国教会的高层人士来说,罗马教廷终究还有几分香火情,他们可不希望看到教廷被推翻。
也正是因为顾忌到他们的呼声,所以路易-波拿巴才会在一上台就发动远征,帮助教廷驱逐了罗马的革命者们,用这种方式来收买教会的人心。
“大臣阁下,难道……您是私下里听到了什么风声吗?”他顾不得再摆出矜持的样子了,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面带笑容的夏尔,“难道皮埃蒙特那边有什么消息,让您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确实有些蛛丝马迹,让人不得不忧虑。”眼见对方已经上钩了,夏尔更加显得心事重重了,“实话跟您说吧,您应该是知道的,我之前在外交部呆过一段时间,也多少接触过一些外交上的事务,很多事情也瞒不过的眼睛。虽然现在我已经退职了,本来不应该再去置喙我原本的同事们的工作,不过……有些事情实在太过于重大,我考虑很久,终究还是放不下……因为对宗教的热忱,对教廷和教皇陛下的关切,令我实在难以平息心情。”
然后,他拿起了装满着咖啡的杯子,一边喝一边看着主教,等到对方胃口已经被吊起来之后,才慢悠悠地放下杯子来,“今天,看到您这样德高望重的主教,又热切地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要是再不说的话,真是让人有些过意不去了。”
他想要说这些,当然不是因为他具有多高的宗教热忱,不忍心看着教会的领土被撒丁所侵吞,他只是要借着这个由头,让教廷明白皮埃蒙特人的危险性而已——虽然现在这未必能起什么影响,但是在最终,如果想要阻止意大利的统一的话,必须还要教廷来帮忙,不管是精神上还是实际上。
“您就请说吧,阁下!”主教终于忍不住了,“撒丁和加富尔伯爵暗地里在搞什么阴谋诡计呢?”
“您不要着急。”夏尔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对方镇静,然后开始对他说出了真相,“那时候,陛下刚刚发动了政变,将反对派一扫而空,为了让欧洲不至于因为我们的行动而发生骚动,我去了外交部,然而一到那里我就发现,撒丁在努力向法国示好,而且是急不可待地向法国示好——要知道那时候甚至陛下还没有登基!他们似乎是想要让法国成为他们的保护人,想要以顺服于法国的方式,得到法国的优惠和照顾。”
“以便让法国为他们火中取栗?”主教反问。
“他们倒是没有明说他们有这个打算。”夏尔摇了摇头,但是却并没有完全否认对方的看法,“不过,我想,天底下没有天生爱我们的人,他们急不可待地想要贴到法国身边,那么就一定有想要从法国这里得到的东西。”
“这当然是明摆着的啊!”主教立刻附和,然后他也皱起了眉头,“撒丁人亟不可待地讨好法国,然后又把加富尔伯爵这样的民族主义煽动家弄上了台……”
事情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以主教的见识,当然也就可以得出他的推理结论了。
“这些撒丁人,是想要利用法国来打击他们的对手,比如教会或者……或者奥地利人?然后他们再扩张自己的势力,直到最后把整个意大利握在他们的手里?”他探询地看着夏尔。
如今的意大利,毫无疑问是个四分五裂的局面,但是比起中世纪那种遍地割据势力的破碎版图来,现在形势倒是好了许多——意大利主要被分成了几个大部分:占有皮埃蒙特地区和撒丁岛的撒丁王国;占有罗马和一部分中部地区的教皇国,以及南部的两西西里王国,而中部的托斯卡纳大公国和北部的伦巴第-威尼西亚王国,这两个地区都是被奥地利人直接统治。
所以如果撒丁真的打算依靠自己强行统一意大利的话,他要面对的也就是这三方的阻力了。
两西西里王国的君主出身波旁王族,在大革命时代曾经饱受冲击,好不容易才在那不勒斯国王缪拉被枪毙之后重新占有了国家,不过这个国家内部十分不稳定,骚动时有发生,虚弱到了极点,一般来说只要面临外部攻击就不可能维持住统治。
主要的阻力来自于奥地利和教皇国,奥地利是老牌强国,实力非同凡响,撒丁是完全不能与之匹敌的,而教皇国虽然自己虚弱但是有法国作为靠山,所以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击破。
可以预见,撒丁想要统一意大利的话,要么就是得到几个强国的支持,同时排斥法国和奥地利两个大国;要么就得依靠两个大国之一,然后利用它们互相残杀来从中牟利,单靠自己的薄弱力量是不可能实现这个目标的。
正因为对这个形势有初步的认识,所以主教在听到了夏尔的暗示之后很快就得出了自己的推论。
“恐怕他们确实有这个打算。”夏尔先是承认,然后马上又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不把话说死,“当然,这是我根据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总结出来的,我还是要再强调一遍,我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他们一定要这么做。”
“也就是说,至少现在还需要观察……”主教稍微松了口气,但是眉头仍旧皱着。“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就太糟糕了。”
“确实很糟糕……”夏尔轻轻叹了口气,“但是从他们的行事来看,他们也许就是这么想的。”
“那么法国有什么理由去为了他们而战斗呢?”主教有些迷惑了,“您想想看,奥地利人是天主教大国,我们也是,我们两国有什么理由互相交战?就为了让撒丁人开心吗?”
“也许撒丁人想要把自己的利益和波拿巴家族的利益绑在一起。”夏尔不慌不忙地解释着,“我再告诉您一件秘事吧,撒丁国王艾曼努尔二世陛下,想要和波拿巴家族联姻,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皇族的某位亲王——也许他们认为这是取悦波拿巴家族的极好办法,我个人也相信如此,陛下一定会很开心的。”
“这么讨好陛下,陛下当然会开心了,谁不知道波拿巴家族最喜欢这样。”主教的鼻子抽了抽,暗讽波拿巴家族爱和欧洲王族攀龙附凤,“不过……我记得那位国王陛下的女儿,今年……今年才十岁?”
“是啊,今年才十岁,所以联姻当然不会立即发生。”夏尔毫无避忌地将这个秘密告知给了对方,“不过,再过几年,等到公主殿下到了十六七岁年纪,不就可以了吗?”
“一个古老的王系,居然要讨好波拿巴到这个程度!”主教的嘴角忍不住撇了一下,显然对艾曼努尔二世国王的做法颇为不屑,不过这种不屑很快就转换成了担忧,“但是,既然他肯做到这个程度,那就……那就说明撒丁人可能真是想要把法国当枪来使唤了。不过,一场联姻……一场联姻也未必就能完全讨陛下的欢心吧?”
“一场联姻未必足够,但是撒丁人还有很多方式来讨陛下的欢心,比如意大利人保卫者和解放者的荣誉,还有毕恭毕敬的崇奉。”夏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评论着,“归根结底,陛下当年是个烧炭党,他对意大利还是有些感情的。”
“但他现在是法国的皇帝,不是一个意大利的烧炭党!难道一个皇帝还要在欧洲闹革命吗?这岂不是荒唐?”主教忍不住反驳了,“再说了,把意大利统一起来对他有什么好处?对法国有什么好处?”
夏尔耸了耸肩。
“所以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这下主教已经完全明白夏尔所说的意思了,他突然发现,在背地里,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撒丁人确实有一个逐步推行的计划,想要讨好法国皇帝,然后利用法国的力量去打击自己的敌人,最终实现完全统一意大利的计划。
虽然没有完全的把握,但是他直觉认定,这应该就是真的,因为撒丁王国平素里面的行动,和加富尔本人的言行,都让他有这种预感。
而这,正是他所深恶痛绝的。
他不喜欢看到如今欧洲大陆仅存的两个天主教大国互相杀伐,更不喜欢教廷的领地受到撒丁人的威胁。
“大臣阁下,请您一定要阻止撒丁人的邪恶阴谋!”想了许久之后,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夏尔,“我们决不能看着法国卷入到这样的阴谋当中,为了撒丁人荒唐的想法而牺牲青年人的血,这绝对是荒唐的行为!”
“我个人是绝对不愿意看到这样的预感成真的。”夏尔也马上对对方表态,“但是,您知道的,陛下的想法我们无从揣度,也许他未必这么看。”
“可是您在他面前很能说得上话,不是吗?”主教有些着急了,“您一定要告诉他这样做的可怕后果……毕竟……”
说到这里,他突然语塞了,因为他发现,夏尔正在面带笑容地看着自己,仿佛是在嘲弄什么一样。
也对啊,以皇帝陛下的性格,一位大臣又如何能够在他面前一直坚持己见呢?如果皇帝陛下坚持的话,那么他也只能默然遵从吧。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思来想去,他只感到有些如坐针毡。
最后,他还是下定了决心,不管怎么样,至少在法国教会和罗马教廷之间联络好消息,大家做个准备也行。
“阁下,我可以将您的消息转达给其他人吗?”他低声问夏尔,“当然,我绝对不会透露消息的来源。”
“当然可以了……事实上我正是为了让某些应该知道的人早点知道这件事,才特意告诉给您的,这样才能平息我心中的愧疚,让我能够安然面对死于菲利普枪下的冤魂。”夏尔随口给自己的泄密找了一个理由,“不过,您也不用太着急,毕竟现在这一切才刚刚开端,阴谋并没有走到危机关头,我们可以静观其变,毕竟早点预作打算。”
“是啊……是啊。”主教稍稍放宽心,“谢谢您,大臣阁下。您对天主的虔诚,足以感动每一个人,教皇陛下也将为您祈福。”
“天主是不会饶恕违逆祂的人的。”一直默不作声的夏洛特终于说话了。“谁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