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了车，一股热浪迎面扑来。秋高气爽，虽已到了傍晚，却一点不觉得冷。脚步还没站稳，人群已经推推嚷嚷地拥了上来，还有穿着制服的人在前面拿着警棍乱挥，"都给我老实点，保持秩序！"但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人声中，有些心急的，直接从车窗户往里爬，一时间哭声闹声乱成一团。

白月漪先开始还抓着我的手，后来也给人群冲开了，她还冲我叫，"可别走散了，跟紧些呀。"

我冲她点点头，给人撞得东倒西歪，若不是前后左右都贴着人，非摔倒了不可。慌乱中忽然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我一惊，本能就要甩开，哪知那人力气很大，拖着我就往反方向走，"喂，你干什么？"我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那人个子不高，长得又矮又壮，穿着一身破烂的旧衣。人流虽然拥挤难行，他却凭着一股蛮力硬是冲出一条路来。

"你是谁？"我见越走越远，急忙又叫了他一声，他头也不回，只是无声往前走。我顿时察觉到事情不好，急忙回头冲富贵叫，"富贵叔，富贵叔..."

人影重叠中，他虽听到了，但茫然四顾，却完全没看到我。

我暗叫不好，死力的开始挣扎，但那人力气是我的数倍，把我手腕抓得生疼，却始终不肯松开。慌乱中也没了主意，急忙开口叫起来，"救命，救命啊！"

周围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偶尔有一两个看过来的，也都是一脸木然，完全不为所动。四舅从前和我说，如今的人都麻木了，书中写的什么见义勇为都是骗人的，真遇见了事，谁也不会出手帮忙。

那人又把我拖出老远，眼见着人群渐渐少了，才发现已经到了站台一个极为僻静的角落。我急忙喊，"快放开我，我不认识你，你想干什么？"

他二话不说，回头一个巴掌打了过来，我反应极快，往旁边一闪，避开他的手。他明显一愣，狠叨叨地说道，"臭娘们，你再呱噪个不停，老子直接宰了你。"一边说，一边从腰间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我吓了一跳，唯恐真激怒了他，不敢再叫，小声问他，"你想干什么？"

他见我听话，冷笑了两声，"老子看你细皮嫩肉的，若卖到地主家去，应该值个好价钱。"

我心里了然，这是遇见人贩子了。

之前四哥白洛轩就因为这事单独嘱咐过我，说是报纸上常常报道类似的事情，还有出面骂警察总署办事不利的，但最终一般都是不了了之。他尤其让我小心，格外谨慎些。当时我只当笑话来听，不成想竟然刚下车就遇见了。

他再不肯耽误，拉着我就要走，我急忙与他说，"你需要钱，可以去问我家里要，何必卖我，这可是犯法杀头的。"

那男人回头瞪了我一眼，"抓到了自然要杀头，但抓不到，杀谁的头？我见你穿戴整齐，也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我要是把你送回家，你家里人能放过我？我是人贩子，可不做敲诈勒索的缺德事，快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你说什么老子也不听，赶紧跟我走，不然我先划了你的脸。"

说着，把匕首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向后瑟缩了一下，他这才满意，"你再耽误时间，可别怪老子不客气。"

正说着，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他明显急了，拖着我就走。这或许是我唯一获救的机会，怎么可能放过，急忙喊道，"我在这里，快来救我！"

他伸手就过来捂我的嘴，我几乎是想都没想，张口就咬了上去。入口一股子烟油味道，看来是个常年吸大烟的，他吃了痛，却一声不叫，家常便饭一样的早就再熟悉不过了，胳膊肘十分用力地往下一砸，干干脆脆地对着我脖子猛击了一下，我头一沉，本能地松了口。

也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影子从一旁闪过，迅捷无比地将他踢翻了一个跟头。

事发突然，我被人贩子一带，几乎要跟着摔倒，一旁一只手却稳稳将我拢了过去。明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但我却觉得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长久到我从人间到地狱，又从地狱折返回人间。

若没有这个人，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未来将要面对怎样的人生...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个温暖的胸膛里，忍不住一怔，顺着胸膛往上看，就看到管碧城坚挺的鼻梁，他表情阴沉，像是一只被激怒了的野兽，浓黑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随时都要爆发的模样。火车上那个温文尔雅的他好像一下子消失了，眼前的这个人如此陌生，如此可怕，却又如此强大。

而此刻，我是如此的感激他。没想到噩梦一样的黑暗里，竟然是他，追过来给了我一线光明。

他亲手将我从地狱，带回人间。而这一刻，我是如此的安心。

我知道，自己得救了。

人贩子哼哼唧唧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还不忘恶狠狠地瞪着管碧城，"小白脸，你可别多管别人家的闲事，我和我老婆吵架拌嘴，干着你什么事了？你算那颗葱哪瓣蒜？便是闹到警察局也万万没有这样的道理！"

管碧城听他说完，低着头慢悠悠地看了我一眼，脸色已恢复先前的平静，又像是火车上与我初次相遇的温润青年一般，声音恬淡不惊，"你是他老婆？"

我愣了一下，急忙摇头，"别听他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他。"因为着急，也不知还要再说什么能让他相信我，只是慌乱无措地盯着他看，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然察觉到他深灰色的眸子竟然闪过一抹调皮，他微笑着说道，"是呀，我也不相信你眼光差到这样的地步。"

我先是没反应过来，等明白他话中深意的时候，忍不住扫了那个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人贩子一眼，虽说还没逃离危险，但嘴角却不由自主的扬了起来。

人贩子把匕首握在手里，仗着自己有家伙，也不太惧怕身材高大的管碧城，大着胆子往前迈了几步，继续威胁道，"不想见血就赶紧走你自己的路，没那两下子，就别装什么英雄好汉。"

管碧城悠悠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没那两下子？"

人贩子一呆，性子也有点急了，拿着匕首就刺了过来。管碧城一只手还揽着我的腰，只凭一只手就飞快地握住人贩子的手腕，右脚飞起，又将他踢飞了出去，这一脚干净利落，只眨眼的功夫，人贩子就已经摔倒在老远的地面上，哼哼唧唧半晌爬不起来。

我这才松了口气，管碧城应该是练过的，他外表虽然温润如玉，但却像是安静深幽的湖，表面上如此美好，如此波澜不惊，但内在却仿佛波涛汹涌，无法预知。猛听到一阵急促的口哨声，叶世宁已经带着三个警察模样的人跑了过来，他飞速跑到我俩面前，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一番，紧张兮兮地问道，"都没事吧？受伤了吗？"

"没事。"管碧城摇了摇头，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

叶世宁喘了两口粗气，眼神在我俩的身上一转，"既然都没事，就赶紧把手松开吧，还没抱够吗？给人看到可不太好吧？"

管碧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右手还很自然地揽着我的腰，他脸色一红，十分尴尬地松开了手。我也自觉地往旁边退开了一步。他看着天空，我盯着地面，视线再也不敢对在一起。

叶世宁一脸坏笑，还是管碧城瞪了他一眼，他才乖乖双手插在裤袋里，装作潇洒地看向了一边，但嘴角的笑容却一点没少，肩膀也抖个不停，憋笑憋得似乎很痛苦。

这边三个警察跑过去把地上的人贩子拎了起来，少不了又是一顿拳打脚踢。那人贩子还在挣扎，"干什么？我可是好人，为什么抓我？"

"你他妈的是好人，老子都能当元始天尊吃香火了。"一个警察一拳挥向了他的鼻子。

人贩子顿时口鼻喷血，他看了我一眼，还在解释，"这人真是我老婆，你们怎么只信他们的话不信我的话？不信你们问问她，看她是不是我老婆？"

我刚想开口相告，谁知那几个警察根本没有询问的意思，对着人贩子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她是你老婆？那我老婆就是月里的嫦娥了，你个癞蛤蟆，也不撒泼尿看看自己的身份。今儿既然落在了我们的手里，自然有得是时间亲近，回警局和我们好好说说，你是怎么娶的老婆。"

那人还不服气，扭动着身子要说话。旁边一个警察突然说道，"你小子在这乱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儿既然栽在我们手里，还有什么愤愤不平的？和我们回去不过是吃几天牢饭，但要是落在人家的手里，你这条命就交代了..."他慢慢蹲下身子，在人贩子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那人贩子顿时吓了一跳，脸色惨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管碧城看了又看，这次倒是乖乖就范，什么都不肯说了。

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地架起他，另外一个一脸笑意地走过来给管碧城和叶世宁行了个礼，"管公子，真是得罪了，您刚下车，正是劳累疲倦的时候，没成想竟然让您看到这不堪入目的一幕，也是我们工作做的不到位，污了您的慧目，以后我们一定认真执法，好好纠一纠这里的风气。"之前就是他与人贩子耳语了几句，吓得人贩不敢再说话，看年龄看阅历，应该是这里警察局里能说得上话的。

管碧城一脸平静，"是吗？那就辛苦了。"

他这一句话不冷不热，也不见什么语调，平静得像是没有情绪一般，那个警察也摸不准他话里的深意，只能干笑着说道，"那我就不打扰您了，这人贩子还要立刻押回去仔细审问。"

"嗯。"管碧城点了点头。

警察们又连连行了礼，押着犯人快步走了。等他们走到远时，叶世宁才看着他们的背影小声说道，"听他们刚才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有利益关系，官匪勾结，人贩子交到他们手里，不出两天又会给放出来。"

管碧城仿似没听到一样，深深看了我一眼，"还怕吗？"

我摇摇头，"不怕了。这次真是多亏有你，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总觉得一句谢谢有点言轻的感觉，总之...多谢你了，若不是你们赶过来，还真不知会发生什么。"

"这没什么。"管碧城简单说完，冲着我弯了弯唇角。他的表情真是不多，永远都是那么平静从容，好像不会特别高兴，也不会特别生气的模样。让人觉得他像是六月荷池中的涟漪，似有似无，但每一道波纹，又像能荡动你心里最深处那根心弦似的，总让人心跳加快，不敢和他对视。

叶世宁在一旁插嘴道，"我们原本是在车上等着专人来接的，不过从车窗里看到你竟然和小野猫冲散了，又给不认识的人拖着走，就知道事情不好了。"他故意笑看了管碧城一眼，"这位顿时急了，什么也不顾的往车下冲，亏他跑得快，不然即便发现了也未必来得及。"一边说，一边搭上管碧城的肩膀，贱兮兮地笑道，"我说，你什么时候跑得这么快了？从前可没发觉你还有这方面的才能。"

管碧城有些尴尬地转过了脸，"以前也没发觉你话这么多。"

叶世宁吐吐舌，"多么？那我闭嘴好了。"

管碧城见他真的不说话了，十分满意地看了他一眼，又对着我说，"既然是虚惊一场，咱们就赶紧回去吧，想必和你同行的家人也该着急了。"

我这才猛然想起白月漪他们，顿时有些担心，连忙点头，"是。"

站台上人一点不少，还在苦苦等着下一辆车，叶世宁在前开路，我和管碧城跟在他的身后。他一直跟在我两步之内，似乎怕我再出什么状况一般。我能听到他的脚步和平稳的呼吸声，仿似离我很近，近到让人感觉他的气息已将自己包围一般，也因为此，反而不觉得害怕担忧，仿佛有他在，定会护我周全，一切危险困难都能迎刃而解，让人格外安心。这一刻，周围的声音我已完全听不到，只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声，沉稳有力地在耳边不断徘徊。

我的脸顿时热了起来，忽然想起书中常写的心动...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沿着人流一直往前走，快到出站口时，才猛然听到小可的叫声，"蓉萱姑娘在那儿呢。"声音极大，又是惊喜又是激动。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他抱在一根柱子上四下打量，大概是看见了我，一脸的喜色。叶世宁连忙带着我们往那边走，还没近柱子，白月漪已经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一见到我，二话不说扑进怀里哭起来，"怎么回事呀？真是吓死我了，姐姐你没事吧？"

我知道她是真怕了，急忙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她，"没事，你别害怕，也别哭了，我这不就好好的回来了吗？"

琉青和景画也跟了过来，两个人眼睛都红得像是桃子一样，想来刚才也哭了好一会儿。富贵急得一头大汗，见到我才松了口气，"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姑娘也要是出点什么岔子，我也再没脸活在这个世上了。"

我见这里人声鼎沸，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好简短的把刚才的经过说了，话音刚落，富贵和小可已经扑通跪在了管碧城和叶世宁的面前，"两位的大恩大德，真是不知怎么报答，我们给您磕个头。"听他这么说，琉青和景画也都跪了下来。身旁一群看热闹的人，以为这边出了什么状况，都伸着脖子打探，一脸的兴致勃勃。

管碧城一愣，大概不太喜欢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急忙将富贵拉起，"磕头就不必了，我们救人，原本也不是为的这个。好在只是虚惊一场，人也没受伤，大家也不用再自责了，都起来吧。"他话音轻柔，也不见有什么气势，但闻声几个人却乖乖站了起来。

叶世宁还不忘逗弄白月漪，"小野猫哭成了花脸猫，喂，你怎么不谢谢我？救你姐姐我也出了很多力，你看我这一身的大汗。"

白月漪刚止住了哭，脸上还全是泪水，她听了叶世宁的话，出奇的没有反驳，反而真心地行了一礼，"多谢您出手相助，以后我一定报答你的大恩。"

这次倒轮着叶世宁愣住了。

管碧城说道，"这儿就是出站口了，我们还有其他事，就先告辞，好在出了站口，就不似站台里那么挤闹，你们也格外小心些。"

富贵答应了，"是。站口外面也有我们白家的人在等，不敢叨扰先生了，告辞。"

管碧城点点头，又看了看我，虽然也什么说，眼神里充满了温柔的笑意。我感激地冲他点了点头，他大概理解我的意思，笑意更深。

白月漪紧紧抓着我的手，转身就往站口外面走。迈出了几步，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层层人流已经瞬间将身后填满，但在人影间隙中，还能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向这边看过来。

眼见着几个人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人流中，叶世宁走到管碧城的身边说道，"听见了吗？她们好像是白家的人。"

"嗯。"管碧城点点头。

"我若没记错，白家这辈子孙中儿子都是洛字辈，女儿都是月字辈，怎么出现了个白蓉萱？这是怎么一回事？"叶世宁一脸不解。

管碧城淡淡看了他一眼，"你好奇这个做什么？"

叶世宁嘿嘿一笑，"不是我好奇，是怕你好奇。"

管碧城没有回答，深灰色的眸子却一直落在某个俏丽的黛青色身影上，直到她消失在视线尽头。

一出站口，外面一群人先围了上来。

"先生，住店吗？房子是新收拾出来的，保证干净舒适。"

"先生小姐，坐了一天的车肯定饿了，来店里吃些家常菜吧，刚打来的江鱼，新鲜可口，价格也不贵！"

"用不用黄包车？"

这群人刚散开，又有一群乞丐围了上来，"先生，打赏几个发财钱吧，保您升官发财，路路畅通。"

"先生，可怜可怜我们。"

富贵和小可怕再出什么闪失，立刻母鸡一样的护在我们几个旁边，眼睛警觉地看着周围，若有人靠过来，急忙就凑过去，吓得路人一跳，绕开了走。

冲破最后一层人流走出来，江城的傍晚就这样出现在眼前。夕阳半落，金色的阳光穿透街道两旁梧桐树叶的缝隙，明明灭灭地映照在斑驳的路面上。站台前一个新建的西洋钟楼高大夺目，旁边全新的西式化建筑和古老的旧建筑交相辉映，融合在一起，竟然隐隐有种古怪的和谐之感。

电车叮铃铃的从轨道上开过，路上的小轿车整齐的列成一排，窄小的空隙中黄包车已经飞快地跑了过去。一旁的报童还在卖力的吆喝，而那些卖香烟糖人的小贩唯恐输了似的扯着脖子叫卖，一时间热闹的江城就以这样繁华的姿态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江城了，但不知是不是之前刚受了惊吓的原因，总觉得此刻心里有一股十分奇特的暖流在缓缓流动，逐渐蔓延至全身经脉。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情感在此刻慢慢涌泄出来。我看着夕阳灿烂夺目下的江城，灿烂的夕阳映照着江城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也将我们的影子投注在身后的地面上。江城就这样生机勃勃地展现在我面前，像是一幅热闹而缤纷的画卷，自然地在我眼前徐徐展开。漓江自后将江城抱在怀里，让它像是这片大陆里的一块明珠，格外璀璨夺目。许是天色近晚，江面上轮船发出呜呜的响声，惊起一群水鸟，渔船也都收网归家，星星点点地在江面亮莹莹火光。城市的霓虹一盏盏亮了起来，将整个城市点缀得像是午夜绽放的烟花，华丽绝伦。

看着眼前的画面，白月漪惊喜地笑起来，揽着富贵的手臂问东问西，琉青和景画却早已震惊的合不上嘴。

后来，我大半生都是在这里度过，亲眼目睹了这里的人事变迁，从繁华到衰败，从衰败又到繁华。而我自己，也在这里哭过，笑过，爱过，恨过，清醒过，梦见过...直到有一天，离别又重逢，相聚又四散，梦醒了。

人生像是在岔路口上的选择，每一条路都会把你带向未知的远方。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一次的远行，彻底的改变了我的人生。

江城，你好。

我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