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碧卿起床的时候,已经是正午十分了。
秋日午间刺眼的光芒从明亮的窗口肆无忌惮地射进来,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脸上,晃醒了一场旖旎的好梦。他睁开眼,似乎还不愿意从美妙的梦境中抽身,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缓了会儿神,这才失笑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是真累极了,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换,直接这么倒在床上睡着了。
窗帘也忘记拉。窗外秋风萧瑟,天色倒是格外纯粹,一尘不染,晶莹透明。
他起身下床,走到了衣柜前,看着镜子里折射出的自己。
下巴上满是青青的胡渣,白色的衬衫上还留着绯红的唇印,昨夜荒诞的回忆在眼前浮现。他忍不住笑了两声,伸手解开扣子,准备换一件干净的衣服。手指在第三颗扣子前停下,他抬起头,脑海中不自觉的想到了那个秀丽婀娜的背影,那身量身定制的旗袍和她淡淡的侧颜,虽然只是一个瞬间,但那个画面美得令人称奇,仿佛被时光定格了一般,在脑海中烙印下久久无法褪去的倩影。他本来正在被人灌酒,不自觉的就注意到了。然后,彻底愣住了。
他军校毕业,之后参军,又因为辉煌的战绩破格提拔成为了江城历任市长中最年轻的一位。别人都说他运气好,又有几个人知道,他有多么努力?因为太过明白,这样的乱世,大家都在奋力的前进,你如果不走,就会被人超越,落后的人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战场上的生死相搏,子弹擦着脸打飞过去,离他心口只有三厘米的地方,现在还有一个明显的枪疤。官场上的尔虞我诈,笑里藏刀,明明脸上笑得亲近,转过身后筹谋算计,不死不休。经历这些后的他,早已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
没什么人能靠近他,能走进他的心。大家相互利用,就像是一场焦灼的棋局,黑白棋子的惨烈厮杀,而最终,只有一方能够胜出。赢了的人,才拥有活下去的资格。
当然,除了亲人。
他曾听别人提起过他,都说他面上温文尔雅,一派儒家作风。做事却冷酷无情,不讲情面。但只有面对家人的时候,他会允许自己犯一些正常的小错误。就像...碧君之前惹出的事。骤听见消息的时候,他不是不生气的,也狠狠收拾了他一顿。但气愤过后,他开始平静的帮忙想办法,助他脱身。总不能真将三弟送到警察厅枪毙吧?
这种事情,江城每天都要发生十几件,没人会把它当成一件要紧事。市政厅早就出面给各家报社通过消息,施加压力,不许他们胡乱报道。在这种明显的强权利益下,谁会为了一条新闻,为了所谓的正义公道,为了所谓的记者使命,与市政厅对着干呢?
直到——他亲眼见到了舒薇的那一刻,看着她在市长办公室里淡然洒脱的笑意。是他通过碧城将她骗来的,估计是以为事情真能得到解决,她带着希望而来,最终失望而归。她眼神里的火花一点点熄灭,缓缓沉寂下去。她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开。因为遭到了利用,管碧城与他大吵一架,甚至离家出走。
他当时有些意外,有些出神,盯着准备交给舒薇做赔偿的信封看了好久,但很快,这件事就被他忘掉脑后去了。毕竟他坐着市长的位置,每天都有很多事让他焦头烂额。平衡商会之间的利益;海关总署和警察厅总是对着干;税务部门贪污现象严重;积极的爱国学生又组织游行请命...
他很忙,所以很快就忘记了这个叫舒薇的女人。即便她很美,很聪明,很冷静,很吸引人。但那又如何?在他以往的生命里,比她更美,更聪明,更冷静,更吸引人的也出现过很多次。但最终,他都没有选择。原因还是复杂的利益关系,他肯定要找一位能帮助自己走得更高更远的妻子,即便自己不喜欢她,不爱她,但那都不重要。娶回来,花瓶一样的摆在房间里,好好养着就是了。
直到——他又见到了舒薇。虽然只是一个侧脸,虽然只是一个瞬间,但他相信自己绝不会看错,就是她!她宛若一颗精心雕琢后的璀璨夺目的宝石,散发着诱人的光泽,让人明知道她是有毒的,是危险的,但还是心甘情愿的想要靠近,哪怕只是站在她的眼前,仔细看看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可当他追上去,丽都会茫茫人流中,早就没了那抹倩丽的背影。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回到桌子前,上头派来的特派员还笑着问他,"管市长,您看到谁了?这么一脸激动的追了出去,不是旧情人吧?"
他微微一笑,"不过,是个认识的人罢了。"想了想,拿起了酒杯,"你旧情人才会来这种地方。来!干了这杯!"
镜子里的他恢复成了以往沉着自信的模样,换下衬衫,他洗了脸,刮了胡子,又神采奕奕地出现在管家的客厅里。管母刚与管碧君吃完饭,正在沙发上说话,见到他快步走下来,都是一愣,"碧卿,这个时间你怎么在家?"
管碧卿心情很好,冲着她笑了笑,"我昨晚上喝得有点多,今儿上午没去上班,一直躲在家里睡觉了。"凤眼微眯,淡淡的看向了角落里坐着的管碧君,"你最近消停了?有没有偷着跑出去胡闹?"
管碧君是管家的小儿子,自小就受宠爱重视,被惯坏了脾气,可谓天不怕地不怕。但整个管家,最怕的就是这位大哥,听他问话,连忙恭恭敬敬地说道,"我最近哪儿也没去,一直待在家里闭门思过,我朋友约了我几次我都没答应,不信你问妈!"轻轻拉了拉管母的衣角,递了个哀求的眼色。管母会意地点头道,"他是真没有出去,一直在家里陪着我呢。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他自己也知道错了,你就别再吓唬他了。"
管碧卿哼了一声,冷笑道,"人命关天,他是该怕一怕的,不然再放纵下去,我还真不知道他能惹出什么更大的乱子来。我的话已经说过了,你最好也往心里去。没我的命令,你不许出门一步,否则给我知道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管碧君打了个哆嗦,连忙点头,"是,我哪儿也不去。"
管碧卿看了他一眼,抬步要走,管母从沙发上站起来追了过去,"碧卿,都这个时间了,你要去哪儿?"
管碧卿道,"拿着政府的薪酬,怎么也要做点事。我去市政厅看一眼,若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也好处理。否则给别人知道了,背后又要说我玩物丧志,不管正事了。对了,碧城呢?"
一提起他,管母就头疼,轻轻叹了口气,"有个电话找他,他接了之后就一脸高兴地出去了,说是有个同学回来了。欸,虽说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但我真是不了解他,也不知道怎么能哄他高兴。我看只要能出了管家的大门,他就开心自在,一回来就浑身不舒服,脸色也难看得要命。"
管碧卿点了点头,"很好,让他多出去走走,总待在家里,怕是要憋出病来了。他现在心里还在气我,等气消了就好了。"
"你就算要走,也好歹把饭吃了,昨晚才喝了酒,早上又没吃,怎么好空着肚子?"管母一脸心疼,"我这就安排厨房给你做去。"
管碧卿一把拉住她,"我现在没什么胃口,如果饿了,市政厅也有吃的,你不用担心,我走了。"临到门口,又看了管碧君两眼,吓得他急忙缩了缩脖子。
管碧君等他走了,才撇着嘴一脸不高兴地说道,"干什么?整日把我关在家里,拿我当犯人看吗?有什么了不起,在家里还耍市长威风!"
管母又气又好笑地看着他,"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小声些,你大哥还没走远,要是给他听见了,少不得又要抽打你一顿。何况你这次的确有点儿不像话,要不是你大哥在,早给抓到监狱里去了。他对你疾言厉色,也是为了你好。"
管碧君不屑地哼了一声,看了管母两眼,眼珠一转,忽然笑着蹭了过去,"妈,我这两天在家里待得都要长出霉来了,你行行好,放我出去转一圈行不?"
管母连忙摇头,"你大哥让你乖乖在家,我看还是你老实反省吧。他要是知道了..."
"大哥不是不在吗?何况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管碧君抓着管母的手臂撒起娇来,"何况我就出去玩一会儿,保证在他回家前赶回来!妈!你就心疼心疼你的小儿子吧,我这几天都要无聊死了,再这么下去,我非要憋疯了不可!"
管母给他缠得没办法,只得叹了口气,"那你可要早点回来,等你大哥回来发现你不在,我可救不了你。"
"嘿嘿,放心吧。"管碧君得了母亲的同意,兴高采烈的冲到楼上换衣服去了。
◇◆◇
车子很快停到了民生路的路口,这里相对安静一些,远没有之前那般热闹喧嚣。因为是旧城区,路也相对窄小,白洛彬吩咐把车停下来,对我说,"咱们走进去吧,这条街的建筑都有些年代了,最早的能追溯到明朝去,我正好带你看看。"
"好。"我笑着答应了,和他一同下了车。不一会儿白月漪的车子也跟着停下了,白月漪拉着琉青和景画,笑得开心极了。只有潮生一个人,羞红了脸,跟在最后面。白洛彬好奇地看了看他,"你小子怎么回事?一直低着头,下面有金子给你捡?"潮生一听,更紧张了。
白月漪在一旁大声笑了起来,"六哥你不许说他,刚才在车上我把景画许给她了,回头你预备好了聘礼,就来老家提亲。"景画连连拉她,"小姐怎么还没闹完,快别说了,丢死人了!"
我有些惊奇地看着她,"怎么回事?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儿?何况你才多大的年纪,就敢给人保媒拉线了?"
琉青点了点头,"姑娘不知道,九小姐可厉害呢,做事干脆利落,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连定情信物都交换完了。"
白月漪抱着她笑了起来,"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琉青也帮了大忙呢。"
景画和潮生两个人羞得抬不起头,尴尬地看着地面。
"哟,还有这样的好事儿?到底还是九妹想事情周全,这小子跟着我几年了,如今也大了,是到了娶媳妇的时候。何况景画也是个好姑娘,你以后可要好好对人家。"白洛彬听完,顽心一起,竟然跟着闹了起来。
潮生连忙叫道,"六爷,您就别再拿我逗乐子,我这一穷二白的,娶什么老婆..."
白洛彬嘿嘿一笑,"你放心,这些年你忙前忙后为我做了不少事,你结婚娶老婆,我是要表示的。"不等潮生说话,白月漪已经拍手叫道,"妥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具体的事宜咱们饭桌上再商量,六哥你放心,我也不会亏待景画,嫁妆肯定是厚厚的。"明明自己才十四岁的年纪,却硬是装作一副大人的口气,我和琉青相视一笑,无奈极了。
我们沿着民生路的旧街往里走,沿途白月漪叽叽喳喳,拉着白洛彬不放手,竟当做真事一般,具体细节,商议得头头是道。琉青跟在我的身后,小声说,"刚才在车里,九小姐就一直逗着他们俩呢,不过看了景画和潮生的反应,觉得两个人也真像有那么点意思似的。"
我笑笑,"要是真能成,我也包个大红包给他们。"
"姑娘能有多少钱?又是请吃饭又是大红包的。姑娘自己都舍不得花,怎么这会儿大方起来了?"琉青还替我算计,"姑娘年纪大了,手里得有些钱用。回头指不定什么时候要用上钱呢..."
她一说到钱,不知为什么,我猛然就想到了舒薇,想到她空谷幽兰一般的性子和那种烈火寒梅般的坚强,于是急忙转身叫了声潮生,"我有个事儿要办,回头你能帮我跑个腿吗?"
潮生正被白洛彬和白月漪逗得手足无措,无地自容,猛听到我的话,急忙点了点头,"那有什么不行的,姑娘吩咐就是了。"
我嗯了一声,"有个朋友现在急需帮忙,我想让你帮我送点儿钱给她,我钱不多,但也能救急。"
白洛彬本来和白月漪笑得正高兴,听了我的话,眉头一蹙,认真地问我,"你来省城的次数有限,又很少外出,哪儿认识的什么朋友?我怎么没听你说过?不是遇到了骗子吧?"
我急忙摇摇头,"不是,当然不是骗子。"于是一边走,一边将舒薇的情况说了。白洛彬听完,脸色缓和了不少,连连点头,"原来从茶馆分开,你是去了那里?听你说起,也觉得这样的女子世间少有,遇事沉着,不慌不乱,也算是女中丈夫,既然这样,也替我送一份儿钱。总不能好名声都被你抢去,怎么着?你这个拼命三郎看上了我仗义疏财的名号,想要跟我换一换吗?"
我听他也肯帮忙,急忙笑了笑,"我可配不上这个名号,不敢和你抢。你能帮忙,那是最好的,我原本还担心自己的钱少,顶不了什么大用呢。"
白洛彬走了几步,忽然又问我,"对了,同去的那个管先生,就是火车站里救下你的人?"
我脸一红,垂下了头。
白月漪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跑上来问,"六哥,我还准备问你,正好你先提起来了,。白月珊和管碧城是什么关系?她干什么发那么大的火,生那么大的气?"
白洛彬微微一怔,笑着摇了摇头,"我和五姐的关系,远没你想得那么亲近,她的交友,也是从来不过问的。因此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他顿了顿,忽然又点了下白月漪的额头,"小丫头,和你说了几次,不要白月珊白月珊的乱叫,怎么也要叫声五姐才行。"
白月漪吐吐舌,故意别开了脸不说话。
我看着白洛彬的神情,总觉得有些事他是知道的,只是他不肯说,我自然不会多问。于是一行人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大家各怀心事的往前走,终于到了白洛彬提起过的同福饭店门口。
饭店的招牌一见就有些年代了,上面的字迹倒是龙飞凤舞,显得十分大气磅礴,旁边有一排小字,张志贤题。
我有些好奇地看了看白洛彬,"张志贤?这是什么人?"
"据说是个明朝的秀才,有些才气,后来得罪了权贵,一生不得志,最终郁闷死了。"他冲我一笑。我挑挑眉,"这么说,这家店从明朝时就有了?"
正说着话,大门里已经跑出来一个伙计,"几位是要吃饭吗?赶紧里面请,我们新换了厨子,做得一手好菜。"
白洛彬领着我们进了店,四下看了一圈,"怎么回事?换了新掌柜吗?风格和以前看着不同了。"
"哟,这位爷儿看来是位熟客,掌柜是月前换的,把整间店都盘下来了。爷儿既然来了,不妨尝尝我们的新菜式,只比从前的好,不比从前的差。您要觉得不好,我们分文不收!"
白洛彬好笑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样?要在这吃吗?"
我看着店面虽然不大,但收拾的还算干净,这会儿饭点都过了,人也不多,难得安静,于是就点了点头,"既然来了,不妨尝尝。何况他说得天花乱坠,咱们总要一试真假。"
"得咧,里面请,上座。"店伙计急忙引着路往前走。
白洛彬还和我说,"以前这家的掌柜姓方,我和他还打过几次交道,如今换了主人,我可不知道怎样,要是不合你们的胃口,可不要怪我。"
白月漪撇嘴道,"饭还没吃到嘴里,你先撇干净了,大老远的把我们领过来了,不怪你怪谁?"
我笑笑,只听伙计道,"是,现在的店换了新东家,掌柜的改姓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