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年三十三年的夏天注定多事。
先是喜事,四月初九,邺王慕容谦与安王府惠柔县主大婚。四月十二,皇太子慕容峻纳平南郡王嫡次女上官氏为良娣,十六日,纳平北郡王府旁支**独孤氏为良媛。
接着便是丧事。五月初一,就在万寿节的前夜,永年皇帝驾崩,原乾清宫大总管德胜当夜自刎以殉。按遗旨,皇帝与元康皇后李氏及嘉惠皇后容氏合葬。后,按大燕惯例上谥号“孝慈肃宪”,为燕宪宗。
五月初四,皇太子慕容峻即位。次年改号元宏。兴王妃萧氏被立为皇后,上官氏为淑妃,独孤氏为昭媛。
大燕礼仪崇简,只是皇帝驾崩毕竟事大,闻丧之后及大殓成服之后,皇太子及后宫连续几天的日夜哭祭,文武百官及命妇们的朝夕哭临,都是货真价实的苦差。不过,在“大行皇帝梓宫”的铭幡前,在那个个麻衣首绖、人人哀毁欲绝的哭祭队伍中,却有两个引人关注的身影直到最后一天也没有出现。
一个是永年生前的爱妃穆氏,自年前平安公主被诬陷的巫蛊案后,这位曾经宠冠六宫的丽妃娘娘就被打落尘埃,先是重新被降为宝林,搬出景仁宫,皇帝再也不曾召见。宫里人人都道若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她定会被打入冷宫。然而祸不单行,到了三月,穆氏竟然早产,那八个多月的皇子没多久便夭折了,穆氏不久之后便变得有些疯疯癫癫,逢人就自称为皇后。皇帝大行时,她已经被关入掖庭,由粗壮的宫女日夜看守。
另一个则是永年一直最宠爱的平安公主,人人都知道她在巫蛊案里险死还生,缠绵病榻了数月之久,一个月前才开始慢慢理事,这次一听说皇帝的死讯又旧疾复发,据说已经起不得床了,只能在府里向乾清宫方向哭祭而已。
不过,此时此刻,那个据说起不得床的平安公主正全身缟素,跪在公主府的上房里,一面流泪,一面往火盆里一张一张的点着纸钱,只是她轻轻念叨的名字,却与大行皇帝一点关系也没有。
“青青,小姚,谷雨,韵儿,你们知道吗?那个人已经死了,都说求仁得仁,也许你们根本不会怨他,也不会怨我,也许你们早就安心的走了,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安心,我只希望下辈子我们还能见面,我还有机会还掉我欠你们的情和债……”
眼见盆里的纸钱终于烧尽,洛妍才站了起来。慢慢走在上房的几间屋子里,一切陈设似乎都没有太大变化,西暖阁里,那张出事前一天谷雨和青青双双醉倒的榻上,还搭着半旧的弹墨褥子,韵儿一次次摆满美味佳肴的檀木桌子依然放在老地方,只是在西屋里,有几块砖重新换了新的,再也看不见那本来应该存在的深色痕迹。
洛妍站在那几块新砖面前怔了半天:原来真的没有磨灭不了的血迹。也许用不了很久,就不会有多少人记得曾经有个叫青青的女子,在这个地方流光了心头所有的热血。而她的丈夫,那个据说不过是在火灾中偶然丧生的文官,有几个人会知道,这是一个男人在用最惨烈的方式报恩和殉情?
没有人会记住他们,为了大燕的安稳,为了皇室的名声,她眼前的一页将迅速被翻过,这些无辜者的尸骨将在时代的车轮下转眼化作齑粉。而她,就坐在那高贵宏伟、万人瞩目的华车里,享受着这被鲜血和骨灰堆砌出来的特权与荣耀……
太阳西斜时,洛妍才慢慢从上房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年后才被提拔上来的大丫鬟水蓉和水莲忙上来搀了她,回了忘忧居,先让她喝了碗白粥,过了半个时辰,又让她喝了药。半夜,澹台扬飞终于回来时,洛妍已经在药力作用下睡得昏昏沉沉的。澹台静静的看了洛妍半天,看着她在睡梦中依然紧皱的眉头,深深的叹了口气。
………………
直到先皇入葬,洛妍的“病”才渐渐好起来。当她再次踏入乾清宫时,已是七月间。
因为还在服丧期间,乾清宫的装点极其素淡,永年喜欢的一些陈设也踪迹全无,整个宫殿外表虽然未变,但走进去时,却像换了一个地方,看着领路的良公公略显消瘦的身影,洛妍不由一阵恍惚,好像那白胖和蔼的德胜还会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微微弓着腰向她笑,“公主可算是来啦……”
走进南书房,当身着麻衣的慕容峻从书桌后转身向她微笑的时候,洛妍的晕眩感不由来得更重了一些:眼前真的是已经成为大燕皇帝的三哥么?还是年轻时候的父亲?他明显的消瘦了,眼下有两道青影,但身上却多了一种令她熟悉又陌生的威严气势。
“洛洛,你总算舍得来看我了。”三哥的声音依然是热情明快的,和父亲的清冷完全不同,洛妍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要行大礼,却没有看见跪垫,慕容峻摆手道,“你就算了吧!有什么事情直说,千万别叫我皇兄……”
洛妍终于笑了起来,只是行了个福礼,“三哥!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只是知道你终于得闲了,所以来看看你。也让你看看我已经大好了。”
慕容峻露出了明朗的笑容,“还算你有一点良心。听说你已经去了坤宁宫?”
洛妍点了点头,心里却不由微微发沉。其实也不过是几个月不见,如今母仪天下的萧明珠,装扮雍容华贵,笑容沉静大方,只是眼里,却再也没有那种闪动的明亮光芒。
两个妃子她在坤宁宫里也见到了,独孤昭媛竟是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独孤虹,那个印象里聪灵剔透的小姑娘越发八面玲珑。而淑妃上官月沄比她姐姐上官月泠生得还要美貌几分,即使不言不笑,也让人觉得冷艳不可方物。
看着这两个风格迥异的美人,想到她们背后那鲜卑六部里硕果仅存的两个郡王府。洛妍终于明白,萧明珠,再也不可能做回那个心思简单快乐的小女人。她住的地方比从前大了无数倍,所以,必须要有更多的女人,来慢慢将其填满。
慕容峻瞥着她的脸色,笑了笑,“你放心,有些事情我不能不做,但我绝不会委屈你明珠嫂子的。“
就像贺兰源不会委屈天珠一样?不,为了他身后的皇位和江山,他的女人和孩子只会越来越多……洛妍垂眸笑道,“你记得就好。”
慕容峻摇头一笑,又想起了一事,“你来得正好,我问你,你家那块石头,到底打算在家里歇多久?你都早就开始理事了,他怎么还赖在府里歇夏?难道真打算天凉了再说?”
洛妍只觉得一滴冷汗滑落额角,这个问题,其实她也很想问澹台扬飞,已经半年多了,澹台似乎压根就没有重新回军营的打算。每天早上醒来,她都会看见他凝视的眼神,有时候他流露出的神色是那样焦虑忧伤,让她心里也是说不出的疼痛。她很想告诉他,自己永远都不会离开他,却觉得,这保证,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
慕容峻看着洛妍沉默的表情,无力的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上次你的事情,真的把他吓坏了,也自责坏了,可是,你都活蹦乱跳了,他总不能……你回去跟他说说,实在不成,我来跟他说!过两个月就是和女真的会盟,女真人最尚武力,我是不会让他在家里逍遥的。”
洛妍点头应下,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道,“三哥,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求你。”
慕容峻不由挑起了眉毛,“你说说看。”
洛妍咬了咬牙才道,“有一个犯人,我想求你赦免了她。”接着,她便简单明了的把济南府那个屠夫的妻子因不堪虐待打死丈夫的案子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如今马上就是秋决,可我真的觉得她罪不至死,三哥,我相信不但天下的女人,天下那些有妹妹有女儿的男人,也会这么想。”
慕容峻看着她,无奈的摇头,“你错了洛洛,我看天下除了你,没有哪个女人会这么想。那些有妹妹有女儿的男人,更不会这么想!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无论理由如何,以妻杀夫,和以子弑父,以臣弑君,有什么不同?这件事情,你也说了,已经在《京报》登得天下皆知,如果我赦免了这种十恶不赦的妇人,天下人会怎么看我?”
尽管对这个答案早有思想准备,洛妍的一颗心忍不住还是慢慢沉了下去,三哥也许说得对,在这个世界里,除了她可能没有人会这样想——唯一还会这样想的那个女人,已经被自己亲手送上了死路……“这个世道对女子不公”,她当然知道,只是没有想到,会不公到这样的地步。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就充当了害死这个女人的推力,原来不但她救不了那个女人,就是已经贵为天子的三哥,也做不到。
“洛洛,这件事情你就别多想了,倒是另外有件事情,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再任性了。”慕容峻的声音有种少有的严肃,洛妍不由抬起了头。
“下个月,朝廷就会给父皇上谥号,之后告庙献祭,你该露面的时候,还是露面的好。你就不要……再生病了!”
洛妍震惊的看着慕容峻,慕容峻却没有看她,而是踱到了窗口,语气淡淡的道,“有些事情,我原先只是有些想不通,但这几个月知道的秘辛多了,却也慢慢明白了来龙去脉。洛洛,我知道,若不是你,大燕如今只怕已经分崩离析!可你既然一句都不肯说出来,自然心里是明白的,又何必继续赌气?死者已矣,他毕竟是我们的父皇。我明白你心里有气,可是有再多的气,如今也该消了,何必让外人起了疑心?”
洛妍低下头,一言不发,三哥,他怎么会明白自己的感受?她心里不是有气,她是恨!无法排遣无法消磨的恨!
慕容峻回头看见她的脸色,心里的无奈更深,想了想又道,“洛洛,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最爱来南书房玩,父皇常在这里处理政务,不许我们来打扰,也不许我们动他的东西,唯有你,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无论什么东西想玩就玩。我和阿谦下了学来这里的时候,常常看见父皇把你抱在膝盖上批奏章,你就随手拿着东西玩,手里有时候是镇纸,有时候是诏书,有一次居然还拿着父皇的印章,我们都吓得不行,父皇还哈哈大笑……”
洛妍的眼泪不由夺眶而出,她当然记得,全大燕都知道,皇帝是如何宠爱他唯一的女儿。其实不光对她,父皇对三个哥哥,曾经都很疼爱,对三哥更看得和眼珠子一般。可是转眼间,一切都变了,她的父皇,当他不动声色的布下一个个致命的陷阱,等着儿女们跳进去的时候,是什么让他彻底忘记了,他们曾经都是他的心肝宝贝?
“其实我想父皇后来一定也很后悔。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父皇最后三个月,没有躺下过一天,日日夜夜都只能坐着,阿芙蓉膏也止不了他的病痛……你如果见过他最后的样子,一定不会再生他的气。他后来问过你很多次,我想他肯定也很想见你。”慕容峻松了一口气,语气越发和缓。
洛妍含泪摇头,“三哥你不用哄我,父皇绝对不可能想见我,他问我,不过是……希望我能死在他前面而已,这样就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
慕容峻一惊,突然想起父皇听说洛妍病危时那种似悲似喜的神情,听说她已经渐渐好转后那种茫然的眼光,还有到死也没有提起过让她进宫来看一眼……嘴里不由怒道,“洛洛,你胡说八道什么?”
洛妍惨然一笑,“对,我自然是在胡说八道。”
慕容峻头疼的叹了口气,洛洛的性子平日极为随和,但倔起来却是撞了南墙都不回头。自己总不能让她再这样忽好忽坏的“病”下去!父皇的事情做得首尾并不算十分严密,有心人若是起了疑心,说不定能猜出真相来……
“洛洛,我可以答应你,让那个妇人活下去。”
洛妍不由惊讶的抬起了头。慕容峻面色沉凝的看着她,“你知道三哥不愿意难为你,可是你总不能忘记,你是大燕的公主,你必须要维系先皇的名声,皇家的尊严!回去之后,你好好想想吧。”
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慢慢西沉,远远的保和殿的轮廓被日暮时深邃的蓝天勾勒得格外庄严。洛妍怔怔的看了很久,突然笑了起来,她终于明白是什么让她的父皇忘记了骨肉亲情,变得面目全非了,就是这庄严的皇宫,就是宫殿里那把龙椅。
在这世上,再没有比这皇宫更身不由己的地方,也再没有比那龙椅更泯灭人性的位置。(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