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司正登时气息减弱许多,连连赔着笑,身段摆的低至尘埃,如屐底之泥。
“太子殿下,您怎的大驾光临了?宫正司污秽,实在有辱殿下身份尊荣。”
祐樘看着秦氏,面上的不屑之情微有体现,安顺觉察,立时上前,便是两下耳光。
安顺正待出言呵斥,却听得祐樘缓缓开了口,好似漫不经心,却字字诛心。
他有想守护的人,无论何种办法,总要去做。
刀子,也使得。
“笑话!这大明的宫城,是陛下的宫城,本宫身为太子,想去哪里,难不成还要听你一个贱婢使唤么?”
早有女史奉上茶盏,祐樘看一眼也无,狠命摔个粉碎。
众人慌忙跪下,稽首大礼。
祐樘急急上前,亲自抱了邶如起来。
他的臂,坚实宽阔,好似舒适的床榻,让人踏实无比。
只是,他竟又成了太子,王者英气,才是真正的他。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他?
他竟会有对自己如此陌生的一天,陌生的如九天繁星,飘忽遥远不可及。
他扯了椅子来,又命小宫女取了鹅羽软垫,轻轻将邶如安置于上,恢复了往日里最轻柔和缓的语气,“你先在这里坐着便好。”如往日一般,如沐春风。
邶如觉得衣上似有水浸之感,抬头一看,祐樘所着的混银线满绣三友珍珠常服袍子已然被水浸透。不用多想,他定时急急跑来的,全然未顾得上自己。
所行之处,蜿蜒水龙盘踞。
“你们宫正司,近日可是很忙呢!忙到,连本宫的女人都敢随意抓了去么?”对秦氏说话时,又复了那高高在上的语气,威严神圣,有如闪电,听者发颤。
众人只觉惊慌,连连告饶,太子素日里是最谦和温顺好脾气的,此番震怒,定是不妙。
秦氏的笑意更甚,不觉间带了谄媚的意味,“殿下有所不知,皇贵妃娘娘送到浣衣局的苏绣织金洒碎花袍子上的东珠少了一颗,皇贵妃娘娘玉容震怒,令宫正司……彻查。”
笑意太过,便是开过了的花,剪了才是正理。
“可有母后娘娘与尚宫局的手令啊?”
豆大的汗珠清晰可见,从秦氏的额头急促滑落,皇贵妃丢的东珠,也该如此灿烂。
“臣妾……臣妾惶恐,皇贵妃娘娘急着查盗贼,所以臣妾,未及求得皇后手令。”
“皇贵妃娘娘说到底是协理六宫,母后娘娘与皇祖母才是这后宫之主。秦司正,你是正五品的内命妇,女官中的最高品阶,连这点规矩也不懂么?是想让你自己这个司正,也尝尝宫正司的五十九道刑罚滋味?”愤怒增长的明显,最后几句,已然近乎咆哮。
新年的爆竹惊心,此刻,便是剜心。
宫城之中,品位身份,是最有力的筹码,哪怕是祐樘这个不受宠的太子,在这宫中,也少不得千人朝拜问安,稽首肃拜。
伴着秦氏磕头如捣蒜般的声音,祐樘轻柔挽着邶如,向外走去。
秦氏失声惊呼着,女官的威严飞至爪哇国,“殿下,此乃后宫之事,您不该插手。”
祐樘回身,怒视环绕着四周,“这是本宫的女人,自然就是家事,本宫如何就管不得了?”
布帛撕裂的清脆声音回荡于空中,只见祐樘手中青筋暴起,袍子尾的一排东珠应势落地。
四散开来的珍珠,宛如鲛泪之多。
“这些珠子,够你秦氏交差了吧!”
“还有,依本宫来看,秦司正倒是该好好查查这时月星云二人,去她二人屋里搜一搜便是了,想来皇贵妃娘娘与她二人亲密,即便搜出什么,也必会疼她二人的。”
秦氏正敛低了气焰欲拦,却发觉是插不上话,“本宫忘了,母后娘娘进来对司正大人很是满意,正要封赐大人家人呢,大人若是有空,不妨去坤宁宫谢恩。”
秦氏面上似有白纸般,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余下众人镇日在宫正司当差,从未见过平素最温和的太子今日这般阵仗,皆伏首于地。
满地宫婢,便是死寂一般的存在,毫无思想语言,也不敢有。
他们便这般,恭送着太子殿下,整个空气胶着凝滞,似无呼吸。
“哦,对了,本宫忘了告诉你们,今日的事,本宫不希望宫里有任何风言风语传着,本宫走出这殿门后,若是听到有关今日的半点议论,你们……便自求活命吧!自然,你们差事做的好,本宫也会好好照顾你们的家人。”
他说的轻松顺畅,云淡风轻,可即便是邶如听着,也不觉发了一身冷汗,那个祐樘,真是陌生,从未见过。
自然是陌生的,她认识的,是阿轩,而不是眼前的皇太子殿下,大明帝国未来的继承人——朱祐樘。
若初见伊始,便知他是太子,邶如想着,自己绝对不会爱上他。绝对不会看他因为自己而做出不利于大业之事,绝计不会因为自己而拖累他,从而在这宫中埋藏步步危机,一如今日此景。
该飞的龙,不该等着鲤鱼,若等,便连鱼也不如。
宫中的情形,只要不是傻子,多少也会了解些许。太子本就不得皇帝宠爱,储君之位已然如高楼将倾颓,或许今日一闹,哪怕是有他的警告,恐怕也要走漏风声,到时,虎豹豺狼扑上,他便不保。
屋外的大雨如注,如冰锥一般的雨点浇在人身上,也锥了心。
他急急赶来时,便也是这般。
挣脱了祐樘的伞,邶如于长街上奔跑着,雨滴,狂风,闪电,交错相映,阴翳乌云透着凄迷的光,动心扰性。
哪怕是乌云,也是四方的,无论哪里,都是四方的。
四方的围墙,禁锢自己,禁锢着心。
我知相思死,何必又相思?
京城里的天气,素来变化极快,一夜涨池大雨,干涸,只是一个晌午之事。
诚如一颗珍珠便可使众人有泪。
只是,为了除掉自己,这般的漏洞百出的手段,未免太急了些。
邶如瞧着身边的几个大宫女一个接着一个的被带走,新的宫人便一个接着一个进来,即便雨水干涸,宫城里的流水也不会断,载着春花夏草,秋英冬梅更替变换。
这样也好,至少他是有些权力再手的,不会因为自己而无辜受了牵连。
祐樘自不是莽夫,控制住秦氏的家人,秦氏自会听命于皇后。
可皇后,也不会任由自己的孩儿因一个女人胡来,何况,那还是皇帝的女人。
当皇后的贴身侍女书绢看过邶如容貌回来向皇后复命时,皇后便知,大明宫城的天,又该变了。
本就无缘,便不该牵扯。
一种想法孕育着,很快,便成了娇艳欲滴的花,吐着芳香,引着众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