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无目的在街上行走,竟没想走到Y大来。
晚风阵阵送爽,林荫大道两侧,多是手挽手,笑得你侬我侬的年轻情侣,我穿着合体的套装,拧着大方简洁的漆皮包包,脸上还有被眼泪弄花的妆,怎么看,都是个另类。
幸而林荫大道两侧的路灯并不算明亮,只在路灯周身,晕染出一团鹅黄,让我不至于太过清晰暴露在大家的视线之中,而心情抑郁的我,此刻脑中空白一片,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在意别人看我的目光,对我的评价。
就这么慢慢走着,像一只负担不了生命重荷的蜗牛一般,且行且叹息。
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从我身旁经过,错身之后,竟停下步子,试探的叫我,“安宁——”
我愣了愣,木然的转过头来。
“怎么?不认识我了?”丈夫头发花白,但精神很好,穿着白衬衣,外罩灰色的针织衫,气度儒雅。此刻眉头微微挑起,戏谑的打量着我。妻子面相随和,挽着丈夫的胳膊,随着丈夫的目光,温柔的将目光投放过来,听见丈夫的打趣,嘴角淡淡的勾起。
“秦……秦教授?”我看着眼前的夫妇,掩不住内心的惊讶,“您不是和师母在六年前就出国了……”
眼前六十来岁的老人,正是Y大最负盛名的经院教授,他发表的经济学研究理论,曾多次在国内外得奖,而以他名义创办的基金,更得到国家的专项拨款,每年慕名而来Y大求学的海外人士,更是数不胜数!因为其声名远扬,前来求学者络绎不绝,几乎挤破秦教授授课的教室大门,学校便给了秦教授一项特权,上他课的学生,经报名之后,由他筛选,方能上课。这样一来,能上秦教授的课,几乎成了Y大、尤其是经院学生的免死金牌!
而韩夜一入Y大,便被秦教授相中,还特意关照,专事指导,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说起来,同是Y大的人,我却迟钝得直到认识韩夜,才知道学校里还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但也仅限于听说而已,并没有正面的交道!
那时,我为了纠缠韩夜,便常常等在秦教授常出现的楼外,而这二人逢着碰上学术上的问题,能从日上三竿议论到夕阳西下,而不知疲倦!
有一次,秦教授后脚出门,韩夜前脚便也踩了出来,我正等得百无聊奈,见韩夜出来,双眼冒光的冲上去,却被韩夜一记冰冷的目光冻回原地,只得瘪着嘴,期盼着能以可怜的形象博得男人的同情,没料已经走出好几步的秦教授却是笑呵呵的扭过头来,埋怨韩夜,“韩夜啊,对自己的小女朋友怎么能这么凶?看把她吓得!”
那时,我酌定秦教授是不认识我的,误会了我们的关系,一点也不奇怪,当下心里美滋滋的,没料韩夜的脸却是黑沉的厉害,倒也没做多余的解释,在我等了他那么多次之后,第一次走到我面前来,冰冰冷冷的问我,“安大小姐,你如果实在闲的无聊,大可以去找其他人戏弄!我忙得很——”
我疑惑的看他,冲他没脸没皮的笑,“韩夜,谁说我是闲的无聊,来戏弄你的?我是喜欢你啊?真的真的喜欢你……”
韩夜当即,便扔下我,走得飞快,消失在灌木丛后。
那是我第一次向韩夜表白,如今想起来,若非是秦教授那一番嘲笑,只恐怕我还没那样爬杆上的勇气!
哎……原本是青葱的年华,回忆起来,却是灰败满地。
只是,与秦教授不过擦身而过,事隔多年,Y大的学生换了一届又一届,加上他在韩夜大四后半学期,就去了德国做研究,怎么还记得我这样的人物?
秦教授见我记起他来,和蔼的笑,解释,“叶落归根,总要回来的!”
我一时竟找不到更好的话题跟秦教授聊,却听他问,“韩夜怎么样了?你们结婚后,过了一个多月,我就换了研究所,就此跟他失去了联系,哎……说起来,是准备好了回国参加你们婚礼的,怎么想到临时有个报告要做,结果错过了!我跟夫人昨天才回来,还没来得及跟他联系,哪里想这么巧,今天在这里碰上你……哈哈……”
我尴尬的笑,却原来,秦教授并不知道我与韩夜离婚的事情。
抿唇,我极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加自然,“我跟韩夜,离婚好几年了!”
“什么?”秦教授满脸的惊骇,察觉自己的失态,连忙敛了敛神色,甚是关心的问,“你跟韩夜离婚了?照说不该的,就韩夜这孩子的性子来说,他怎么会让事情恶化到这样的地步?”
我不知秦教授到底想说什么……可过去的早就过去了,现在跟秦教授实在没有探讨的必要,加上近日心情实在奇妙,极不想再说些什么让自己伤神,打算就此跟秦教授别过,所以拿了个可以作为分手模板的理由,“大概是我们不合适吧!”
秦教授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忽然侧头交待夫人,“你先回去,我跟安宁聊聊就回去了!”
师母点点头,帮忙秦教授整整衣领,“你身体不好,别吹风吹太久……”
师母走后,秦教授笑,“哎……我这夫人啊,几十年改不了啰嗦的老毛病!”
我倒是艳羡,“教授,师母那是关心您呢!”
“哈哈,可不是!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秦教授自嘲,脸上却是一派的悦色,“安宁,不嫌弃我这老头子,就陪我走走吧!”
我连忙道,“这是我的荣幸!”抬头见秦教授已经走了出去,便紧跟了过去。
秦教授悠悠然的背着手,揶揄,“安宁,你这孩子,当年那么死心眼儿,这怎么没几年,就一下子想开了,把韩夜给抛弃了?怎么,是遇上更好的了?”
我走在秦教授的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判断不出他说这话,是纯属打趣,还是为了探寻什么,便淡淡的解释,“期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跟韩夜……都累了!”
秦教授回头,眸子深沉的打量了我一眼,“安宁,你不知道吧!我六年前离开Y市,去德国做研究的时候,曾发过邀请函给韩夜,这是我向研究所争取来的,对于韩夜而言,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脚下一跄,抬头,不置信的凝着秦教授。
“呵呵……韩夜没跟你说过么?这小子,太阴沉了!不管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头,就连跟最亲近的人,也是一副深沉的模样,不好!”秦教授感叹,“当时他把邀请函退给我的时候,我就在好奇,这孩子从进校开始,就经常在我这里打听这些消息,怎么机会来了,却又这么坚决断然的拒绝了!”
秦教授背着手,居高临下,冲着我呵呵一笑,“我当时笑她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人家设计院的小女人跟在屁股后头转了两天,就不知道自己是经院的大才子了!”
“他当时被我说得面红耳赤!正好出了门,你又在门外等着他,让他很没面子,冲你发火来着!我当时又添油加醋了两句,直把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还记得吧?就我第一次跟你说话的时候!”秦教授得意洋洋的,好似孩子一般狡黠的神情,在他眼中出现,实在是太不可思议。
我苦涩的看着秦教授,“教授,是你误会了!那时候我不过是个第三者,本来韩夜跟柳岩是一对的!韩夜之所以拒绝您的邀请,也是为了柳岩吧!他们……”
曾经已经早已远离我多年的往事,如今在Y大这个特殊的场景,面对尊敬的长辈,又是如此的清晰,嘴角弥漫的,可不就是当年知晓自己只是个被人玩弄手掌的傻瓜的苦意和腥味。
秦教授扬眉,“柳岩?哦!就是那个高高瘦瘦,长得十分漂亮的女孩子?”
我点点头,为秦教授对我和柳岩印象的差别,而哭笑不得。
“安宁,你误会了罢!要是韩夜喜欢那个女孩子,怎么会把这难得的机会让给那个女孩子,而自己主动申请留下来,还一门心思决定在Y市找工作,连家里母亲托好关系找的工作,也不屑一顾?”
我一愣,“柳岩她……当初就是跟您一起出国的?”
秦教授点头,“对啊!不过这孩子临出国前发生了车祸,错过了报名的时间,不过后来听说有人帮忙她在一家公司里安排好了职位,直接工作去了,说是工作能力很强,很受上司的赏识!”
为何?这些我从来不知道?
“安宁啊!”秦教授语重心长的拍拍我的肩膀,“我看得出来,你跟韩夜之间的误会很深,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可韩夜是我最喜欢的学生,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是希望他能过得好的!韩夜小时候在单亲家庭长大,性格难免内向,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坚韧和沉稳也让人心疼啊!我是把他当儿子看待,所以当年很是关注这孩子,这孩子虽然没有跟我主动提起你,但我看得出,他不是那种拿感情开玩笑的人,既然选择跟你结婚,肯定是喜欢你,才做的决定,要不然,也不放弃大好的前程,选择留在Y市是不是?”
见我迷茫的看着远处,秦教授又道,“安宁,我不知你是否知道,经院那时时常有人来闹,说是要教训教训韩夜。而且个个都大有来头,显然是高干家庭出来的,次次都要羞辱韩夜一番,骂他是吃软饭,想要攀高枝的小白脸!韩夜那个性我知道,如果不是真的喜欢你,他是不会让自己趟这趟浑水,被人指着鼻子骂,却一句也不否认!”
“我曾跟韩夜的母亲聊过,知道一些关于他们家的事情!韩夜的父亲,是在韩夜母亲刚怀上他的时候,突发身亡的!韩夜出生以后,便被邻里说三道四,开始上学之后,更是被一些比他大的孩子围攻、咒骂、刺激,形成了强烈的自尊心和自我保护意识。从某些方面上来看,他有些傲然、冷漠,但这些情绪,都是他保护自己的有利武器。安宁,你的家庭背景与韩夜有着绝对的差异,所以很难体会到韩夜跟你在一起的压力……”
“秦教授……韩夜他……真的被人指着鼻子骂小白脸,却不做任何的反击吗?”我忽地打断秦教授的话,手在身侧不经意的握紧!
“哈哈……他是个成年男人,难道连为喜欢的女人,忍受一点点的委屈都做不到吗?”秦教授反问。
可是……韩夜那样的性格,怎肯为了我,放弃大好前程,被人肆意辱骂?
相反,逃离我,才是他当时最好的选择不是吗?趁着秦教授给的机会,逃到德国去,避开我的骚扰,等争取到机会,再把柳岩一起接过去,两个人双宿双栖!
为什么?为什么这又跟我知道的不一样?
还有柳岩,她接受了韩夜让给她的名额,那岂不是说明,她早在那时,便知道韩夜他……按秦教授的意思说……喜欢上了我?
我的脸上,血色褪尽——
原来,当年早在我父亲找到柳岩之前,柳岩和韩夜已经达成了某种约定么?
这便意味着,三年前,柳岩从德国回来,根本不是她口口声声向我宣告的那样:要夺回属于她的东西,而是……被韩夜抛弃之后的怨恨心理——复仇!
所以,她积极拉拢方汝晴,力争孤立我!
所以,她设计陷害我肚子里的孩子,与方汝晴合作,将我送往冰冷的手术台!
所以,她根本不珍惜自己的孩子,让我亲眼看她从楼上滚下去,让我对韩夜此人完全失去信心。
我忽然很想见一面韩夜,问清楚先前一直不想要听到的东西!
心中这样想,身体早已先行动作起来。
“安宁——”秦教授在我的身后叫住我。
“不好意思秦教授,我有些急事,要回去了……”我气喘着看秦教授。
秦教授分明已经猜到我心中所想,欣慰的点头,叹道,“回去吧!早该回去了!外面起风了,很冷,我也该回去喝茶了!”
我心中,被一种未知的情绪充满,涨得我好似被充足氢气的气球,只差一点点,就要飞起来。
韩夜上次带我回家的路,我清晰的记得,记忆中离Y大不远的小区,如今双腿奔跑起来,却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心脏剧烈的跳动,清风拂动我耳畔的发丝,让我好似当年那个一无所知,笑得无所顾忌的女孩儿一般,毫不畏惧的,只知向前!向前!
终于站在韩夜的门前,我一手撑着门框,大口大口的呼气,一手“咚咚咚”砸门。
半响,就在我以为屋内根本没有人的时候,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拉开。
一张洋溢着浓艳笑意的脸,出现在门后,屋内橘色的灯光,穿过她雪白的婚纱,落在她纤细白皙的脚畔,直让我怔忪。
许歆?
呵!
我以为,韩夜说我走进这房子的第一个女人,这屋里,便只会有我的踪迹。
还想知道什么呢?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的我们,一个已嫁人妇,一个即将娶妻!
“A
e姐?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许歆愣愣的看着站在门外的我,脸上幸福的表情,一瞬间冷了下来,带着些许的敌意。
我沉默,疲惫的转过身子,脚下好似灌了铅一般的,沉重往来时的路,归去。
安宁啊安宁,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就算你忘记韩夜曾赐予的伤痛,可是你能忘记许家扬那支离破碎的身体,你能忘记苏南腕上刺目的一道道疤痕么?你能忘记萧默至今依旧微微颠簸的腿?你能忘记兔兔清澈的眼神,和念白那倔强冷漠的神情?还有……你手上的戒指,究竟为谁而带?你能忘记许给这个男人的誓言?
安宁啊安宁,你早就不是一个人,不再是那个只知道追着男人跑的小女人,你的肩膀上,担负了太多太多……
脑中,好似煮沸了一锅粥,心中,却凭的剔透起来。
所谓的迷惑,只不过是一时冲动而起。
安宁,毕竟不再是曾经的安宁,早过了不顾一切的年龄。
正唏嘘感叹之时,手被人大力往后一拉,男人气喘吁吁出现在我的面前,眉头紧皱,神色狼狈,我擦了把眼泪,静静打量着他,看他连鞋子也没穿,就这样裸着脚跑了出来,不禁觉得好笑。
“安宁,你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韩夜紧紧盯住我的眸,他慌不择路的解释,“许歆她在这里……你不要误会,我们……我们没有什么!”
我将手从韩夜的手里抽回来,冲他艰难的笑笑,“韩夜,没什么好解释的!她是你的未婚妻,本来就应该出现在这里,真正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是我!”
我苦笑,“韩夜,我……我是来通知你,我结婚了!我的丈夫你认识,就是齐氏的齐子聿!说起来,我们年少时就有了婚约,只不过我一时贪玩,才会跟你纠缠上,现在……我们各归各位!很完美,是不是?”
说着,我的泪簌簌而落,心好似被人偏偏切割,直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韩夜盯着我婚戒的眸子,渐渐变得血红起来,他大力擒起我的手,砸在自己的胸前,“安宁,你爱我的,你明明爱的是我!我花费了三年的时间说服自己相信你的爱,相信萧默跟你,只是个恶作剧,可为什么我好不容易相信你爱我之后,你又抛弃了我?安宁……为什么……一直都要我怀疑你对我的爱呢?”
是这样吗?
原来……曾经,你以为我跟萧默才是一对?
我想起秦教授说的,韩夜曾被高干子弟找麻烦,心头顿时一冷,几乎可以立即猜出这些人,曾灌输给韩夜什么样的思想!
高傲如王的韩夜,被如此践踏,又是抱着何样的心态跟我结婚?
我们?
我好似,从来什么都不懂!
我的世界,一下子飘摇起来。
可是,那些过往,又能说明什么呢?我们如今,不过是两两相望,却只能当做陌生人,擦身而过罢l1!
就这样擦身而过罢!就当是注定的结果!
我笑,心口从来没像如今这样疼过,“韩夜,我没爱过你!那时候年纪小,被人捧在手心宠惯了!遇上个不待见我的,就削尖了脑袋往前凑!你该明白这种感觉的,它叫征服!可我没想到,因为我的一时贪玩,会害了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游戏停止了!我要为自己的罪孽付出应有的代价——”
韩夜的手,缓缓从我腕上松开,头缓缓低下,额间的发,遮住忧伤的眸,“安宁,是这样吗?你从来……只是当我是玩具?”
我咬住唇,坚定的点点头。
完结吧!
常言:人生如戏,如果我们这几人的纠缠是部悲喜剧,那么演到现在,也该谢幕了!就这样吧!一刀切断所有的爱恨情仇!
韩夜缓缓抬起头来,神色凄迷的好似换了另一个人一般的,他定定锁住我的眸,“安宁,请好好回答我,你……有没有一次也好,真心的……将我当做你最喜欢的人看待?”
“没有!”下唇疼得好似要流出血来,我忍住眼泪,不去看韩夜脸上的表情。
“我就知道!”韩夜颓然往后一步,撞在楼梯间的墙上,低声喃喃,“安宁,你知不知道,我一直相信,真正的爱,不是放在嘴上说出来的!可你天天说爱我,我竟然相信了!所以就算你明着追着我跑,暗地里却跟萧默交往,甚至于结婚前一晚,跟萧默在一起,我都可以劝说自己忘记。我以为,不给你想要的,你的游戏就不会停止,那么……就这样待在我身边吧!我当你一辈子的玩具!我那时是真的恨你,恨讨厌你只会说爱,却不懂用心看看我……”
“安宁!我竟然相信你是真的爱我——”韩夜的双眸血红,青筋在额头上跳动,恨意却不浓,好似那声声的恨,原本不过是安慰自己的称谓而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