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亥时,沈历仍在书房徘徊。
平常这个时候,他早已在幺姑房里歇下了,鼻端闻着小孩子特有的奶香味,心里倘徉着老来得子的欢愉,每一个夜晚都是安逸舒适的。
只是今天,听女儿说起,原来同在这一个院子里,结发妻子却并不能像自己一样睡得安稳。
她在忧虑什么?或者说,她在害怕什么?
小玉披头散发嘶声大叫的情形又出现在眼前。沈历烦躁地摇摇头,这张脸已经有一阵子没在眼前晃悠了,然而,她说的话,有一些还是挥之不去。
麝香的事,究竟与她有几分关系?他不肯怀疑妻子,却又不肯放下心来相信她,唯有把小玉卖掉,把银桃撵到后边看不见的地方,才觉稍稍心安。
沈历觉得头上有一道看不见得闸门,压得他喘不过气。
今晚,到底去还是不去?
他没有点灯,在黑暗中足足又坐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懒懒地起身,一步慢似一步地朝上房走去。
垂花门还开着,守夜的婆子一见是他,慌忙把一个将成形的呵欠咽了回去。沈历想到,有了妻子当家,别的不知道怎样,起码内院是平静有秩序的。这让他心头有了一丝温存。
上房中一片昏暗。
他拍打了几下门扉,小丫头蓬乱着头发来开门,看见是他,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惊诧。
沈历想到,或许真的是太久没来了,连上夜的丫头也觉得奇怪。
他止住丫头,不让她去叫人,自己接过灯笼,慢悠悠地朝房内走去,然而房里空无一人。
去哪儿了?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显然主人今晚没有入睡。
想起白天双瑶的话,莫非她又去佛堂烧香了?
轻手轻脚走去佛堂,果然见到一星灯光如豆,遥遥又闻到沉檀香的气味。她肯定在这里了。
想起姚淑宜烧香礼佛时从不让人打扰,沈历止住步子,原想退回房中等着,却忽然听见喁喁语声,一字一句传入耳中。
“信女姚氏,跪求观世音菩萨垂怜。菩萨在上,信女夫主年已四旬,子嗣单薄,幸得第三房下姨娘又添一子,使我沈家人丁兴旺。只是此子来的艰难,先有其母摔倒,伤损胎气,再有奸人暗算,险些滑胎。信女求菩萨垂怜,自愿每逢望日斋戒,只保佑此子平安成人,从此无灾无难,长成后为沈家光耀门楣,是为信女心中夙愿。”
沈历在门外,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由大惊:原来她如此真心待我!原来她一片真心只是为了这个家!
顿时心内暖烘烘起来。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只想着:原来我错怪她了!她一片好心,我怎么反倒听信小玉那贱人的胡话,疑心于她!
他静静在外站了许久,知道姚淑宜念完经,低着头走出来,这才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道:“太太!都是我糊涂,委屈你了!”
姚淑宜乍从明处走到暗处,冷不防吃他一拦,吓得险些叫出声来。待看见是他,脸上表情又是欢喜又是惊奇,一时间百感交集,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口中却说不出话来。
沈历又说:“太太,我今天才知道,你一片好心全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以前是我糊涂,以后我一定不再委屈你!”
姚淑宜红了眼圈,喃喃说道:“老爷说哪里话,我为这个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心甘情愿、”
沈历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携着她的手,只说:“从今而后,我一定好好待你。”
两人携手到内室坐定,姚淑宜主动问了些新生孩子的事情,沈历心中一宽,笑说:“太太,你看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
姚淑宜道:“就用嘉儿名字里一个‘应’字吧,剩下一个字请老爷赐他吧。”
“那就叫‘和’,一家人和和气气,团团圆圆在一起。”沈历笑呵呵的。
想起白天女儿的劝导,沈历不由自主夸赞说:“瑶儿现在越来越懂事了,真是长大了,像个大姑娘的模样。”
姚淑宜神色微滞,轻声问道:“钱塘文家那边,老爷有没有打听到什么?”
沈历摇头:“我派人打听过,三年前文家已经携家从岭南回来了。只不过他们去的时候是大房主持家政,如今换成了二房。”
“怎么,有什么变故吗?”
“变故倒也谈不上,听说今上与他们二房的长子文彦斌年轻时曾有私交,当今的帝师也是文彦斌的授业师傅,所以文彦斌在文家的风头正盛。再说大房在岭南的时候死了两个儿子,现在人才凋零,也撑不起这么大一家人了。”
姚淑宜隐隐想起当年沈历曾说过的话,抱着希望问道:“二房当年跑了的人呢?跟咱们家的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派人打听了又打听,煞是奇怪,当年明明听听说二房跑了人,后来却又说是弄错了,他们的人一个不少,全去了岭南,只不过路上死了一半个。至于像瑶儿这么大的孩子,更是没听过有什么消息。”
姚淑宜露出明显的失望表情,半晌才说:“这么说跟文家没关系了?唉,巴巴地白守了十几年。”
“怎么是白守了呢?这孩子聪明伶俐,再历练几年,看起来会是我得力的助手。只可惜她心肠太软,许多事还不能杀伐决断,真是经商的大忌。”
姚淑宜叹道:“放着儿子不用,偏去教她。她再好,总有出阁的一天,到时候还不是人家的人?倒是下功夫把嘉儿带出来才是正经。”
沈历苦笑道:“太太,你当我不愿意带嘉儿吗?只不过嘉儿心肠之软,比瑶儿更甚。不知道是不是读书读多了的缘故,事事都要讲仁义道德,商场上那一套,跟他简直说不通,但凡稍有些耍弄手段的地方,他就一脸不忍。太太,我正为这事犯愁呢。”
姚淑宜愣了半天,讪讪笑道:“你那些油锅里捞钱的手段,难怪嘉儿看不惯!依我说,一辈子做生意,做到死也上不得台面,还是走仕途是正经出路,嘉儿书念得不坏,不如今年让他去考个功名回来,将来哪怕捐个监,有一官半职在身,再让他舅舅提点着,总比咱们这样白衣强,你也好在家当个老封翁,安安稳稳享几年清福。”
“上半年先让他温着书,反正眼下也是我在张罗,不缺他一个人。下半年让他考秀才去,考中了光耀门楣,考不中回来,家中也有他一碗饭吃,他虽然不是创业的人,守成总是还可以吧?”沈历笑说,“只要能守住恒发号,一家人不至于饿肚子,别的也不敢奢望了。”
姚淑宜嗔道:“看你把儿子说的,有那么不中用吗?”
“知子莫若父,嘉儿稳重温和,宅心仁厚,不是能开疆拓土的人,不过也绝不至于把事情搞砸。”
“所以我盘算着给他娶一门能帮衬的媳妇,老爷意下如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