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信,其实也就是平常庄子里的管事悄悄传回来报信的便条。刚掀起棉布帘子的许妈妈复又将帘子放下,有些犹疑地接过便条展开,待到略略一扫后看明白其中的内容,面上的阴郁之色立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笑意与兴奋之色。
她一向是个沉稳内敛的人,此时却是忍不住心中喜意急急转身小跑到了孙氏的面前,扬着手中便条笑着道:“姨太太,王家大小姐没事,还传来话让您今日就去见二少爷。”
那张已透出几分岁月沧桑却收拾得极为齐整的脸上,自打孙姨太太失去儿子落下心悸的毛病后,就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兴奋明媚的笑容,直仿如冲破层层迷雾的暖阳,耀了绿竹的眼,孙氏更是激动得双手扶住椅臂站了起来,嘴唇嚅动了两下,却是未语泪先流。
没事就好,那样一个沉稳独立的妙人儿,实在不应该就这样轻易出事。而她日思夜念了近十九年,便连晚上睡着后也夜夜梦着的与儿子相见的场景,今日竟真的要出现了,那睡梦中始终只给她留下一个背影的儿子,终于能转过身来让她好好瞧个清楚,看个明白了,这叫她心中怎能不激动不已、心潮澎湃?
孙氏哆嗦着嘴唇,终于在许妈妈将便条递到身前时,颤着声音问了一句:“这是真的么?”那眼泪已藏不住的双眸中,还含着几分不可置信的喜悦之色。
“哎,这白纸黑字的,假不了。”许妈妈眸中亦含了喜悦之泪,以手背拭了拭眼角,忙不迭地笑着将纸交到孙氏的手上。
孙氏并不是不相信这个消息,只是还未从方才的害怕与梦中的虚幻中回过神来,心头升起一股近乡情怯的慌乱感罢了。她捧着手中的纸一字一句地默念了一遍后,眸中的泪水仿佛决堤的河水啪啪往下掉,脸上的喜色却更浓,对着许妈妈道:“王……卉凝约我去城东的茶楼见面,太好了,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真的还能见到磊儿。”她一急之下,竟是差点又将王卉凝唤成了王姨娘。
她说完急急往外走时骤然记起自己身上的太过素淡的灰色布裙,又急急地用双手在脸上和头上摸了摸,忙摇头道:“不,许妈妈,快替我梳洗换衣,我不能让磊儿看到我如此憔悴的模样。”一向不急躁的她,说完后却又对着许妈妈催了一句,“你倒是快点,可别让他们等太久了。”
“哎,奴婢就来。”许妈妈一边将孙氏看完后的纸条交给翠竹如往常一样燃尽,一边应声小路到妆台前取来镜子、梳子和久已不用的首饰盒子。
当许妈妈如初入候府时一样,手法娴熟而快速地替她浅浅地修饰了一番容颜,又挽了个优雅大气的矮髻,并将一支玉色清莹的如意簪子插入发髻后,孙氏看着镜中那张久已不见的焕发的少妇美容时,眉梢眼角都微微翘了起来,露出满意的笑容,点头道:“许妈妈的手法还是那么娴熟令人满意。”
许妈妈一边谦虚地笑着,一边从衣橱里取了一件藕荷色的碎花襦裙托在手上,孙氏目光触到,却是微一叹息:“这是用上次卉凝给我送来的锦缎缝制的吧?她倒是个玲珑人儿,却不想一片深情付之东流,偏偏遇着大少爷这样油盐不进的。如今虽说是和离出府,终归比不得未出阁的姑娘,即便顶了恪王义女的头衔,怕也没几个人敢于上门求娶。”
毕竟是嫁过人的,还是文远候的侧室,这样的身份,即便有人上门求娶,不是些鳏夫,也尽是些想攀恪王的高枝将她收入府中当菩萨供着的吧?她那样清冷的性子,当初既选择与孙钧和离,多半是不会忍受存着这样心思的人将她娶回家的。却不知她后半生准备如何过?总待在恪王府中不是办法,一个女人单独出来另过,也总是很艰难的。
孙氏心中一时生出几分替王卉凝忧虑的惆怅之感,许妈妈一边替她换上新衣,一边跟着轻叹一声:“谁说不是呢?我原先瞧着她那样的心性在这候府之中是定然要吃苦的,后来果然被那秦家二小姐设计弄去了柳家庄,倒没想到后来她竟是心性大变,不但懂得借皇后娘娘的权势压制那老妇人回到候府中来,还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原想着她以后的日子却是好过了,却又不想她竟是选择了和离出府,一个女人最后总要嫁个贴心人疼着护着才圆满,她这样也确实有些令人同情。”
“不过,我瞧她那清冷的性子,却是不稀罕什么荣华富贵的,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若能选个知冷疼热的普通男人嫁了,倒也是好事一桩。”许妈妈轻叹一声,脸上又含了几分笑意,“姨太太也不必太为她担心,都说好人有好报,您天天吃斋念佛,老天终于将小少爷送回了您的身边,那王大小姐也是一向行善的,又帮不少人治好了病,老天爷定然也会给她一份圆满,您就放心吧。”说完,又将一件厚驼毛披风取来为孙氏披在肩头。
“这倒也是。”孙氏赞同地点头,“就说那老泼妇,我原想着用药让她受些痛苦,却不想她自己倒是受不住刺激得了那一场大病,便是治好了,终归不如从前,可见老天是长了眼的,做多了坏事终究要得报应,好人也定然会受到好报。”
主仆两人一阵感叹后,想着即将要见到失踪足足十八年零七个多月的孙家二少爷孙磊,心中已是等不及,便不再耽搁,留下绿竹看院子,又选了两个惯用的丫环随着,并不隐瞒,直接叫了府中的马车去了一家无论是规模还是名气都只称得上中等的寒香茶舍,也按着王卉凝所要求的,并未瞒着她的身份。
当主仆几人随着迎上前来的伙计上到二楼一间普通的隔间前被告知要见的人就在里面时,孙氏心头一阵咚咚作响,右手抬了几次,方才按捺住心头的狂喜与激动,深吸一口气,亲自在门上敲了三下。
不下片刻,门从里面打开,飘雪上前来将孙氏和许妈妈迎了进去,留下两个丫环在外面守着。孙氏只觉得有一道似乎透着些许冷意又夹着些探究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激动之余忙抬头寻去,便见王卉凝身旁站着一位穿着王府侍卫服侍的男子,正微蹙剑眉紧紧地盯着她,那双墨黑的星目之中,初看只觉得透着冷淡与疏离,细看之下又觉得那冷意之下透着几许隐忍的期待与喜悦。
男子身形健硕高大,气宇轩昂,敛眉星目之中透着的冷寒气质竟与孙钧有几分相似,再细瞧那英气的五官,虽不甚相像,却至少能从中寻出三分老候爷的影子来。
“磊儿?”孙氏心中当下已有七分确定,红了眼眶对着阿离轻唤了一声,许妈妈亦是眼泪扑簌簌往下流,扶着孙氏两眼定定地望着阿离。阿离心头一动,眸光微一闪烁后却是转头看向了王卉凝。
“姨太太,您和许妈妈先看看他臂间的胎记吧,进一步确认总归稳妥些。”王卉凝微一点头,知道阿离是个干脆而稳妥的人,当下便也不再说些客套的话,直接对着孙氏道。
因着并未确认,王卉凝并未向他们双方透露各自的身份。直到今日阿离答应同她出来见一见孙氏,她才在路上将孙氏的身份和他可能是文远候府二少爷的话说了出来,并简单地讲了讲他被掳出的经过。阿离听后一直沉默不语,沉冷的脸上也看不出情绪波动,王卉凝一时拿不准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此时见他看过来,明白他是想得个准信儿,她也一直不想让双方误认空欢喜一场,自然及时提醒。
“哎,好。”孙氏和许妈妈均忙不迭地点头,见阿离略一迟疑之间,将右手的袖子撩了起来,两双眼睛立时眨也不眨地朝着他肩下三公分的位置看去,目光触到那赫然立于其上,纵然长大了些却颜色和形状完全一致的红色月亮形胎记后,激动的泪水纷纷再次溢出眼眶,许妈妈胡乱地点头道,“没错,是他,是小少爷。”
胎记的大小会随着人体的长大而扩张,但那颜色、形状和位置都丝毫不差,这人是她主子日夜思念盼着的小少爷无疑了。
王卉凝听了也跟着心中甚喜,看着阿离身子微微一僵,而孙氏则是激动地缓步走了上来,见他一脸沉冷的模样却有些迟疑,忙开口道:“阿离,她便是你的亲娘了,快唤一声娘啊。”
听袁轶涵的话,阿离应该也是想找到亲生父母的,虽然这个备经坎坷的身世可能会令他的心中生出些疙瘩,但他应该能明白孙氏并没有错,所以她可以确定阿离此时心中也是定然欣喜激动的。但他一向性情极冷,她从未在他冷寒的脸上见过其他表情,若是他此时还一直这样下去,难免让孙氏尴尬无措。
许是得到王卉凝的提醒,阿离僵直的身子缓了缓,嘴唇动了动,却一时没能唤出口来,但他身上骤缓的气势已让孙氏少了几分迟疑,上前一步将他抱住,轻声唤道:“磊儿,是娘对不起你,没能守住你,让你在外面吃苦受罪了十八年多。”
即便知道面前的妇人便是自己的娘,骤然被她抱住,阿离的身子又是一僵,待到孙氏一连串自责的话语出口,再听到许妈妈在背后喃喃自语的孙氏如何因思念他而落下重疾的话,他冷寒的眸中闪过一片莹亮,以几不可见地声音在孙氏的耳边唤了一声:“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