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国公府正门大开,一顶四人抬的青通幰朱丝络网的软呢平头小轿从正门缓缓而出,仍旧是昨天跟随着乔次诏那三十名的扈从,只是这一回轿子两旁多了八名统一着装,严谨默然的青衣丫鬟,和一名与扈从打扮不同的虬髯粗壮带刀男子。
轿子疾而稳地出邯郸里,直出城门往西郊茫荡山而去。
茫荡山的后山官道上,四名轿夫皆是一色的粗布短衫打扮,抬轿上山,行走数时,却并不见一丝步伐紊乱、气喘疲累之感。
行到半山时,忽然就隐隐地听到一女子的呼救声。一行人如同听不到一般,径直往山上行去。
不刻,就有一鬓乱钗斜的黄衣女子跌跌撞撞地朝轿子冲了过来,口中还惊慌地叫着:“救命啊——”身后数步远,一群大汉凶神恶煞地追赶着,眼看就要捉到她。
但是国公府里的轿夫却充耳不闻,平稳地抬着轿子,绕过那个女子,继续走自己的路。
但那女子却一把扑向虬髯大汉,惊呼着:“壮士——,救救我,救救我——”
虬髯大汉身形微一转,就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她,面无表情地护在轿子旁边,继续赶路。
身后有恶人追赶,女子见虬髯大汉不肯帮自己,就转而哀求走在轿子最前面的青衣丫鬟的帮助,却不料青衣丫鬟亦是如同虬髯大汉一样,面无表情对她不理不睬,极轻易地避开了她。
身后恶人追到了跟前,女子无奈,只好惊叫着绕着轿子躲避追击。扈从自然不许她靠近轿子,于是纵马驱赶,女子惊叫连连。
混乱间,轿中突然传来低哑地一声:“阿大。”
轿子停下来,虬髯大汉抱刀躬身:“是。”后退两步,刀不脱鞘,眼皮不抬,向数名恶人疾行而去,只听得几声惨叫过后,几名恶人尽数昏倒在地。
山间一下子就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黄衣女子亲眼见到了阿大闪电般的出手,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颤抖着盯着阿大,仿佛是只要她眨一下眼睛,他的下一刀就会砍向自己一般。却不想阿大并不动她,只是重又抱刀恭谨地站在轿旁。
这时,轿里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还不让路?”
黄衣女子似乎到这个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面带惊喜地向轿子扑过去,但她刚一动,却突然被两把刀同时架住了脖子。她惊叫了一声,软倒在地:“小姐,小姐!您救了我,求求您收下我吧!求求您!”
轿子里传出一声微寒的轻笑,低哑的声音沙沙地轻问:“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小姐,而不是夫人?”
女子面色一僵。
不等她回答,沙沙地声音再次响起,“你过来。”
女子面带惊喜,慢慢地,一点一点爬到轿帘处。
“要我收下你,告诉我你能为我做什么?”
女子大喜:“我……我给您做丫鬟!”
“我府里仆婢成群,最不缺的就是丫鬟。”
“那……我会做江南的榚点,可以给您做点心!”
“我的厨房里,有着比皇宫里的御厨还要出色厨子,各色糕点,从来不缺。”
“那……那……我会缝补!”
“在我府里缝补裁衣的,都是天朝最出色的绣娘。”
“我……我……”右手微一动,一把短小的匕首自袖中掉到掌心,面带难色突然变成目露凶光,利箭一般,举起匕首,向轿中窜去,“我还会杀人!”
轿帘被猛然掀起,露出里面微削的一个人。
手起,却在匕首即将落下的时候,双脚却突然被一双铁钳一般的手给抓住,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一旁甩落,还没等她一跃而起,肩头又被人一脚踢中,半身一痛,手中的匕首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地上。
青衣丫鬟身形落地,足尖正好踢到她的手腕上,足尖微一用力,女子立刻惨叫了一声,腕骨尽碎。
轿中之人这才施施然下轿,直裾、束腰、削肩、长袖,一身的碧玉色;薄唇微勾,远山眉修长入鬓,横波目似笑非笑。她走到黄衣女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沙沙地问:“告诉我,为什么要刺杀我?”
但黄衣女子看着她,却呆呆的看着她,似乎连疼痛也忘记了。
“小……小公爷?你是小公爷吗?”
似乎是被她的话逗笑了,女子低低笑起来,“你连我是不是小公爷都弄不清楚,就敢来行刺?”
“不!”黄衣女子摇头,“你和他一模一样,你就是小公爷乔次诏!”
听到这话,女子蹲下身来,歪头问她:“你为什么要杀乔次诏?”
“因为我怀了他的孩子,但是他去抛弃了我!我恨他!”
女子以手抵额,低低笑了一会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李芜娘。”
点点头,再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你与乔次诏长得一模一样……”
“你可听说过乔次诏有个一直养病不出的同胞妹妹?”
李芜娘微惊,“你是……”
“乔绿衣。”
乔绿衣站起身,重新上轿,对着身后的青衣丫鬟绣扇道:“带着她,回去交给小公爷处置。”
李芜娘似乎是怕极了乔次诏,只听闻乔绿衣要将她交给乔次诏处置,立刻惊慌了起来,闪躲了两下想要离开,被绣扇一把揪住了衣襟。她颤抖着下跪,“大小姐……求您……求您不要把我交给小公爷,我会没命的,他会要了我的命的……”
乔绿衣回头,对着她可怜的模样,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你怕什么?只要你肚子里真怀了我乔家的孩子,我都能代父兄作主,把你带回国公府,给你个名份。”
李芜娘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口里还不停地叫着:“我不要……我不要见乔次诏,我不要见他……他会杀了我的,他真的会杀了我的……”
乔绿衣不再理会她,只是在临上轿前对绣扇点了点头,示意她让李芜娘闭嘴。绣扇点头,对着李芜娘抬手一个耳光打过去,李芜娘当即晕了过去。
等乔绿衣重新坐进轿子里,四桥夫稳稳将轿子抬起。
“绕道崇真寺。”
茫荡山东的崇真寺在燕京算不上是最大的寺院,但因为多有宫里犯了错被罚到这里来侍奉佛祖的宫嫔娘娘,皇家也出银子为佛祖塑过金像,所以平日里来这里上香的人,也多非富即贵,时间长了,也渐渐成了一座皇家寺院。如此数百年过来,香火也是极盛。
而寺院内大凡用于庄严宝事的,也大都以金玉制成,且做工精妙,而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寺中心的三层佛塔,塔上造有六牙白象驮释氏的金玉雕像,于太阳底下,远远显着金光,在城中都能隐约可见,每每令人观之心驰。
四轿夫稳稳抬着轿子来到崇真寺正门,放下轿子,青衣丫鬟绣扇和绣屏扶了乔绿衣下轿。早有老和尚、小沙弥站在门口相迎,乔绿衣对着老和尚合十揖礼,当先进了寺里,在大雄宝殿进了香、添了香油钱,又去一旁的偏殿为盏长明灯添过香油后,被小沙弥领进了后面的一处小院的厢房里歇息。
待小沙弥上了茶离开后,乔绿衣唤了一声外面的阿大,“去看看两旁的院子里都住了些什么人。”
阿大领命去了,不一时回来禀报:“东院是裕王府的女眷,西院……我看到了荣景侯的扈从。”
乔绿衣微挑眉梢,问:“可打听清楚了荣景侯是什么时候来的?”
“比我们早到一刻钟。”
乔绿衣的嘴角几不可闻地挑了挑,拂了拂衣袖起身,“听闻前朝宰辅林阁老的书法冠绝一时,又爱拓碑,曾在这寺中一块石碑上手刻《金刚经》,引得后世无数读书人趋之若骛。今日既然来了崇真寺,我们也不妨去观赏一二。”
崇真寺的后院种了许多的花卉,绿竹相映,热热闹闹的开了一圃又一圃,尤其以芍药开得最为绰约,又妩媚多姿。乔绿衣顺着芍药的花圃走到绿竹映掩处,八角琉璃亭里,半弧型一人高的石碑上,五千多字的《金刚经》笔法雍容自然,厚重劲遒,风格平正,自成一派。
绣扇见乔绿衣一直盯着石碑瞧,以为她有心拓帖,上前问:“小姐,可要备上笔墨?”
乔绿衣凝视着石碑,用手细细地摩娑着上面的刻字,略微想了想,就转着坐到亭子里的竹椅上,道:“备了吧,我要拓帖。”
等绣扇备了帖本,乔绿衣就一字一字地拓写,因为她之前习的一直是柳公的《玄秘塔碑》,也习过《金刚经》,所以笔体多端正峻丽,挺拨刚劲,骨架方圆并用。但是林阁老手刻的《金刚经》却是厚重劲遒,法度森严。所以她的拓出来的字帖,难免多几分风致媚劲,而少了几分雄浑雍容。
看着拓出来的几个字,难免摇头叹息。要是真认真算起她的败笔来,也就是在这笔下了。
“林阁老的字,不适合女子来写。”
身后终于有道清清朗朗的声音传来,乔绿衣拓帖的手一顿,嘴角勾出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但是回过头时,面上却又变成了一派风光霁月。
琉璃亭外站着挺拔俊朗的男子。一袭鸦青色的锦衣,系腰的玉带上,金线缠着银丝绣着云纹,束发嵌宝石紫金冠在太阳下明晃晃的耀花人眼,倒是好一个富贵闲散公子的打扮。
此人不是江木端又是谁?
“你是谁?”乔绿衣沙沙地问。
在乔绿衣转过头的那一瞬,江木端怔了一下,眉峰微皱,眼睛里露出了一丝疑惑的神色。
“小公爷?”但是话音刚落,他自己似乎是又反应了过来,又加了一句,“姑娘是……”
乔绿衣却神色转淡,“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江木端笑了笑,迈步进了亭子里,“在下江木端。”
乔绿衣撂开了手中的笔,拿帕子细细擦着手指,不以为然地道:“江木端是哪一个,没听说过。”
江木端的视线就顺势落到了她的手上,看到她五指修长,但却不像一般女子那样肤若凝脂,忍不住眉峰又是一动,道:“无名小卒,姑娘不知道不要紧。只是敢问姑娘贵姓?”
乔绿衣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你盯着我的手看什么?”
江木端笑了笑,道:“看姑娘五指修长,不像是一般体弱无力的姑娘,想必姑娘写出来的字,必定骨架挺拨,体势劲媚。”
乔绿衣将擦手的帕子随手一丢,微沙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嘲弄,“你喜欢看我的手?可以,”她起身,抓起拓了几个字的帖本看了看,随手扔到了地上,“阿大,就把他的眼珠子留下来吧。”
江木端一惊,看着她,面带异色。他没有想到,眼前的女子,看着像是碧玉一般的人儿,居然心思如此狠辣。不过这样无法无天又肆无忌弹的行事作风,倒是像极了一个人——乔次诏。
在阿大出手之前,他问出声:“姑娘跟小公爷乔次诏是什么关系?”
乔绿衣施施然离开琉璃亭,听到他的问话,回眸一笑,“一母同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