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伊惨叫一声,跌倒在路旁。
她皱着眉头,视线有些模糊,只朦胧地看见勒马之人一身黑袍,仍坐在马上禁锢着缰绳。那匹全身通黑的宝骏后蹄着地,前蹄腾在空中,发出嘶嘶的马鸣。
“疼。”如伊动了动脚,想要站起来,却疼得龇牙咧嘴。
“还知道疼?”马上的人挑了挑眉毛,目光却依旧肃穆,充斥着不可接近的威严。
如伊看他这副样子,没好气地问道:“你是何人?”
他又再次重复了之前的动作,模仿她的语气问道:“我是何人?”然后冷笑了两声,“惊了本王的马还问本王是何人?”
“本王......”如伊撇了撇嘴,“小女无意冒犯。只是不管您是哪家的王爷,至少也关心一下我的伤势,体察一下民情吧。”
祁彧坐在马上冷哼一声,“跑起来窜得比兔子还快,喊起话来又中气十足,这会儿又来质问我是哪家的王爷,本王倒觉得体察民情关怀伤势轮不到你。”
他一口气说了长长的一串,惊呆了旁边的贴身侍卫林谦。要知道,他打小就跟着的这位主子,性子是出了名的冷。因为宫中无母妃,又不受陛下器重,常年征战在外,也就跟他会说几句话,翻来覆去也不过就那么几个字,今天这场面可实属罕见。
唯伊听着声音,心下一紧,这会儿也跑了过来。她的动作极其轻盈,面纱随风舞动,顾不上喘气,急忙给祁彧行了礼,“妹妹不小心冲撞了王爷,请王爷见谅。”然后不等祁彧反应,迅速蹲下查看如伊的伤势,“伤到哪儿没有?”
祁彧看着两个带着面纱的女子,陷入了沉思。唯伊背对着他,白皙的脖子像一截玉藕,与头上的那支清莲簪相得益彰。如伊蹙着眉,一歪头,头上的玉兰坠摇摇晃晃,不失灵动和可爱。
祁彧转头看了一眼林谦,他便把马骑得近些,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瞬间,祁彧就变脸似的摆出了一副厌烦的表情。
如伊却直接略过了他,向他身后望去,城门洞口,恍惚进来一个身影。他着一身青衫,右手拿着剑,左手牵着马,徐徐地走来。
“舒扬哥哥!”如伊不顾疼痛的小腿,兴奋地喊了起来。听到喊声,唯伊迟疑了一下,迅速转过头去,眼波里流淌着欣喜,她日思夜想的舒扬哥终于回来了。
柳舒扬从城门口的阴影里走过,越来越近了,终于走到了阳光照耀的石板路上,像是一直站在光里的少年,不染半分尘埃。他始终面带微笑,眼神里装满的却全是关心和担忧。
柳舒扬看到地上的如伊和马背上的祁彧,顿时料到了事情的经过。他快步上前拉起了如伊,体贴地查看她伤势如何,又朝唯伊点了点头,让她别怕,接着才转过身去给祁彧见礼。“家妹不小心冲撞了殿下,还请襄王殿下见谅!”
祁彧坐在马上一动不动,目光如炬。柳舒扬也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两人僵持了许久,终于,祁彧张口:“柳家长子,柳舒扬?”
舒扬不卑不亢,“正是在下。”
“降臣之后。”祁彧短短的几个字里,语气里充满了轻蔑。
“你!”如伊生气地叫了出来。唯伊赶紧伸手拉住她,如伊能感觉到姐姐的手也在发抖,这些年来唯伊就像她的最后一根防线,她明白,此刻不可以冲动,她们都需要忍耐,像之前许多次一样,也像今后还会出现的很多次一样。
柳舒扬依旧抬着头,就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祁彧觉得没什么意思,驾着马从几人身边经过,扫了几眼舒扬,扬鞭而去。
唯伊扶着如伊向前走了两步,如伊却惨叫一声,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唯伊紧张得脸煞白,和舒扬一起焦急地蹲下查看她的伤势。如伊却像他们眨了眨眼睛,还是大声喊着叫疼,舒扬看着她一脸疑惑,却还是一个公主抱就把她兜在了怀里,向马车走去。
上了车,如伊一边大声地假装哭嚎,一边小声把自己修改的计划告诉了哥哥姐姐。唯伊的眼睛亮了起来,闪烁着某种奇异的光彩,包含着惊叹与羡慕,她突然觉得这个妹妹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两人天性聪颖,像极了母亲。在这件事情上,唯伊觉得自己现学现用,却只学到了表面,而如伊,她学会了母亲的布局,还想把这个局编得越来越大。
柳舒扬也陷入了沉思。几日前,他便该到家,只是路上听说渝州出事,他便改道跟了过去。灾后大疫,缺衣少粮,百姓们的境遇极其糟糕。这时候,谁不最后拼一把,一无所有又怎么怕输呢?不过就是死吧,和饿死、病死的结果一样,不会再差了。
父亲的一封家书把他召唤回来,京中局势吃紧,他们要怎样才能躲过这场精心策划的局呢,又要怎么样才能在明哲保身的同时救救那些可怜的百姓呢?
还在马车里,便听到了柳家的铜铃。一声,两声,三声,父亲要出兵了。小时候,两姐妹就常听父亲讲过去的事,每逢出征,柳家祠堂的铜铃都要敲三声,一愿出征平安,二愿凯旋而归,三愿听此铜铃慰相思。
从有记忆以来,父亲的铜铃就没响过。今日一听,果然天地悠悠,玄黄之音。
到了柳府门口,唯伊下来用手掀着车帘,舒扬方才抱着如伊下了车。三兄妹的对面,父亲身披铠甲立在柳府门口。
“柳家降了那么多年,真的要出征了?”“出什么征呀......我听说是去镇压渝州的百姓!”“渝州,那可是辰国的旧地啊,怎么下得了手?”“缩头乌龟做久了,当年投了降,今又要手刃同胞,狼心狗肺的东西......”周围挤满了人,各种讥讽、谩骂不绝于耳。
柳之昂面不改色,仍是看着对面的三个儿女。他们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却依旧站得笔直。
对视着,对视着,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他便转身给了姜云裳一个拥抱,然后翻身上马,头也没回。
看着他骑在马上的背影,姜氏的眼睛里掉出一滴泪来。上一次,十四年前,她也是这么送他出征的。却没曾想到,待他凯旋,一切都变了模样,失了色彩。这一次,但愿上天怜惜,但愿上天保佑。
柳舒扬抬起头,静静地站在风中,若有所思。唯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刻着“柳府”的门匾与往日无异,并没有特别之处。她不知道的是,舒扬此去金陵为祖母祝寿,见到了多年前的柳宅。
那座宅子在他的梦里呆了很久了,疑惑的是从金陵举家北迁长安的时候,他不过三岁,醒时却不觉有太多的印象。
祖母独守旧宅已有了十四年的光景,时光的痕迹任谁也逃脱不了。看着残破不堪的柳宅,他目瞪口呆之余本想立即找人修缮,却被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拦住了。他唤她“祖母”,她却来不及露出半分的欣喜,厉色道:“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宅子也是皇上的宅子。他不喜欢的东西,无人敢修。”
他沉默不语。
祖母的神情一下子软了下来,慈爱地握住了他的手,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抬头看柳府的那块门匾。四方形的门匾缺了小小的一角,黑色的漆纹有些脱落了,时光斑驳,洗尽了盛极一时的荣光。
这里曾是辰国的大将军府啊,如今新朝建立,不过十余载,只剩西风残照,何其可悲。
入目皆是疮痍,心中全是悲愤,柳舒扬低头,皱紧了眉。
祖母看着他的表情,伸出了手,指着匾文旁边的方向。他这才看真切了,柳府苍劲有力的笔触旁,隐约能看到镶金边的双虎底纹。
“虎耳残了,虎尾断了,可是虎还是虎,变不成猫的。”祖母老了,满头花白的头发稀疏了起来,皱纹密布的脸上,眼珠也浑浊了不少,只是这目光出奇的神采奕奕,“舒扬,你是柳家的长孙。有你在,柳家就可以,也必须站起来。”
柳舒扬凝视着眼前的这块匾。比之金陵的那块,小了一半有余。仅有十余年的光景,色泽却已暗淡不少。
这里也是离国的将军府啊。只是这将军,是个降臣。空有一身封号,却无领兵的权利,处处受世人诟病。
“舒扬,你是柳家的长孙。有你在,柳家就可以,也必须站起来。”祖母的声音响起。
当年父亲所带领的玄冥军战功赫赫,如今却被拆分得七零八碎;当年驰骋沙场的将军啊,只剩下夜夜挑灯看剑,期待梦回吹角连营。盼来的战场,却是自己的旧土,盼来的敌人,却是手无寸铁的同胞!
“舒扬,你是柳家的长孙......”
每逢战事,只能负责粮草杂役,每逢灾患,亦不能救助百姓,这离国的大将军。
“有你在,柳家就可以,也必须站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