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穿行得肆无忌惮起来，在沉沉黑暗里猛烈的撞击着木格子窗棂，穿缝而入，扯得烛火明灭浮沉。

凉意化丝成缕呼啸里陡然潜入，明帝虚拳掩唇轻轻咳嗽了两声，目光凝在顾西遥身上，烛火摇摆里岿然不动。

顾西遥静默而跪，亦岿然不动。

手指触地暮春薄雨的凉，心也这般一寸寸的凉了下去。

这深沉如夜的一代帝王，一怀心思，天下大业，柔情或许早已在暗枪冷箭万千头颅血里随戟沉沙，她的出现如果不能成为太子的转机，那便只能是催命符。

太子如今走到这一步，明帝何尝不是幕后推手？他虽没有设陷，却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明知平庸的他无法想透中间曲折，明知其他皇子对储君之位早已觊觎。

一切不过，心下早已有废庸立贤之意，这也是她为何不着力保住太子储君之位，捣入上央皇权之争的原因，因为知道即使让他坐上了皇位，他也没有能力保得住皇位。

“皇上，民女但凡所为，皆为骨血之系。”静默里，顾西遥微微仰头，与高坐之上的明帝坦然对视，“但求皇上能……饶他一命。”

明帝面上沧桑的痕迹动了动，半晌，幽幽开了口：“如果他能有你一半，何以至此？”明黄的衣袍轻轻掀起，徐徐踏着微晃的光，朝这边走了过来，近乎逼视道：“如果她不曾执意离开，如果她能如教导你一般教他一半，他何以至此？”

一连两个何以至此，一幽一利，刺得顾西遥心神震了震，果然老皇帝如此介怀。

可是这介怀不禁让她觉得有些好笑，先后是母，他竟不是父？甚者……不是夫？

这样想着，也就真的笑了出来，她不着痕迹揉了揉发凉的膝盖，直面看回去，叹道：“您忘了她是怎么离的宫？如果她没有执意离开，只怕早已没有她。”

明帝身形晃了晃，顾西遥却接着道：“而且……民女也不曾听过有‘子不教，母之过’之说。”

“你——”明帝踉跄后退一步，又气息不稳的咳嗽道，“你是暗讽朕‘子不教，父之过’！”

“民女不敢。”顾西遥微微低下头，看着地板上摇晃的影子，哀叹道，“民女只是不想皇上对她有所误会，让她一生相思尽付流水，不想她忍受思念之苦数十载而不得人解，不想她山水遥迢不能见亲子一面，年年做着男童衣饰鞋帽聊以慰藉，不想她望着凤天城的方向含泪而终，却最终没能见到她一生的等待……”

“你……你说什么？”明帝一惊，猛地一退，打翻了案几上的茶杯，茶水沾湿衣襟也仿若未觉，“她……她……怎么了？”

“如您所听——”顾西遥语气清利起来，“随皇上征战的三年里，她身体内外早已亏空；明成二年她由失子之痛，身体羸弱起来；再……”她声音染上低微的哽咽，“明成六年，她再次受到重创……此后虽然得以精心调理，却也只勉强撑了八年……”

明帝颤颤巍巍的跌坐在椅，手背轻轻覆在眼睑，透过微黄的烛光似乎有水色淡淡。

顾西遥低低轻叹，微微撇开了敛住的目光，“那一天常年未雪的沧州郎溪镇里突然下起雪，空中絮絮如轻羽，她似乎预见了自己的终结，独自一人到了山南的郎溪亭……”

她语气平静，明帝也稍稍平静下来，她收回目光，“后来我在那里亭壁上发现了一首五言，‘试问花开处，顾时涉徽菊。遣怀山南月，回首夜郎溪。’”

“你们终究还是回了那里……”她将人称改了，心神晃动的明帝似乎未发觉，轻颤着站了起来，慢慢走过来扶起她，“明成六年，朕南巡至沧州，却遇前朝旧部余孽，于浪溪镇上遇难，是她再次救了我，却自己深受重伤……”他似乎陷入苍茫的回忆，抓着她的手未曾放开，“我们在那里呆了三个月，三个月里我们经常到山南的郎溪亭，看花赏月，那首诗便是那时一时兴起刻下的，她终究还是怀念家乡……那是我们久别重逢之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后来直到她养好了伤……我让他跟我回宫，她却……断然拒绝……”

顾西遥顺势覆上他托在自己臂上的手，感慨道：“最痛苦的不是失去，而是失而复得，得又复失，她那时便知道自己最多不过十年，可是皇上的日子还长，所以她宁愿皇上知道她在世上的某一处活得好好的，至少还有些念想，还有些希望……”

“念想……希望……”明帝满目苍凉里惨然一笑，“她可真是事事顾虑周全……宁可天涯相隔……您可不见亲儿……宁可带着你在外漂泊……让我这一生都，欠她。”

这话也不知是怨怪多一些，还是歉疚多一些，但总归……

顾西遥轻轻松一口，总归唤起了他心中那些尽管苦的甜的回忆，唤起那些再也无法弥补的歉疚，那么对于太子至少会多几分怜惜，多几分生机。

夜半时分，黑暗之中屋顶之上突然响起一声轻响。

明帝缓和下来的心思又是一紧，面上却是累极般，倦怠得毫无变化。

顾西遥小觑他一眼，重新添了一杯热茶，起身道：“天晚了，皇上注意龙体，民女告辞。”

明帝单手托额的姿势没有变，没有看她，只淡淡道：“既是来保他的，便一起看看他做了些什么混账事吧，看看朕如何保得住他？”

顾西遥心中一紧却又是一松，总归是开了口，只要有这句话，有她在，那么保太子一命便不难。

密信很快被奉上来，明帝接过一行一行的扫着，却原本怠倦的面容一分分沉下去，最后怒不可遏的将信笺狠狠一掷，厉声喝道：“朕顾念他是朕的儿子，他可顾念朕是他的父亲？”

“刘明！”明帝大喝一声，“传召随行阁老！”

顾西遥俯身捡信笺的手一颤，这皇帝是气糊涂了么，忘记刘明已经死了？眼神一深，看来这太子果然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传召阁老，这太子大约是废定了。

一声令下，见未有人应，明帝气得伸手一掀，桌案上刚收拾好的茶杯嗤啦啦滑落在地，瓷器落地的声响格外刺耳。

“皇上！”

两道声音齐齐响起。

一男一女。

顾西遥望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慕放言，慕放言望望已跑到皇帝身边准备包扎那烫红的手的顾西遥。

顾西遥暗叹，还好自己事先添了那一杯滚烫的茶，趁机跑到了皇帝的身边，不然此时大概被那武功深不可测的人趁机以刺客之类的解决了。

心下却盘算着如何解太子之难，她原本猜到太子会举兵，却不想他竟会散播流言以正皇储之位，散播其他皇子的也就罢了，竟然还敢传言皇帝昏庸失道，早该退位让贤，毫不顾忌父子情分，也不知这么个馊主意到底是谁出的。

举兵还可以解释他遭人陷害被逼无奈猴急跳墙，这目标直捣皇帝却说明谋逆已久只待时机，真是个有头没脑的家伙，真不知那么聪明的两人，怎么生出了这么个笨蛋。

几位阁老赶了过来，对于太子突然起事一事表示费解，但观皇帝激怒怠倦的神色却未有过多惊愕，大概也明白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太子昏聩，他们再清楚不过，皇帝也大概早就怀疑太子，却一直感念先后，不动他，现在大概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又想起白日间莫名遇刺，皇帝问都问就将刺客交给太子处理，明显的给他起事机会，当下感概，果然帝王家只有王权，没有父子亲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