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州汲县,黄河岸边的夜色深沉。
站在堤岸外,只能见到一条长龙般的影子横亘在面前,那长龙曲曲向前,在不远处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变得不可捉摸。月亮躲进了浓密的乌云之中,就连那一抹长龙般的淡淡影子也分辨不出。
这个初冬季节的夜晚十分寒冷,寒风呼呼地刮着,十里之外都能听到黄河水被风吹着撞击着堤岸的声音。也许不久,黄河就会结冰,彻底变成了一条凝固的河流。千百年来,这条黄河曾经上演着无数悲观离合的故事,它从来就不是天堑。
昏暗的夜色下,数十个人影在岸边小心地摸索着。这是一队金军的斥侯,他们从南边趁着夜色渡河,企图混进北方,在这个大风夜晚偷渡黄河,无疑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情,因为渡船要是万一被吹翻,军士们即便会水,恐怕也会被冻死。
“谢天谢地,终于过河了。”这一队金军士卒终于渡过了黄河。他们将船系在岸边,派几人看守,大部趴在岸堤上,紧张地注视着北边的动静,一位女真百夫长模样的人将耳朵紧贴着地面,监听堤岸上有没有秦军走动。
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过去的两年间,秦金两国来来往往,东起济州,西至潼关的千里大河两岸,几乎每月都要交手数次。起初,秦军因为人事变动军队换防,防线又长,让金军屡屡找到空档,占些便宜,去年五月汲县就有一小村庄遭到了金军的洗劫。
然而好景不长,调整完毕后的黄河防线让金军越来越处于下风。听说金军现在每次派人出发前,都要抓阄选定人手,而“不幸”被选定的在出发前都要提前为自己办理后事,趁机逃散的更是不计其数。
金军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成功北渡并全身回来的,下一次还要派他北渡侦察,直到有去无回。所以这差事绝对不是一件好差事。
这位百夫长感叹时运不济,他早就和部下们打定了主意,他们要在此消极地趴上一夜,等过了时辰再跑回去复命,这就算交了差,至于侦察敌情,万一要是碰上了秦军巡逻的军队,那是件有去无回的事情,无人愿意去找死。上一次他就这样成功“侦察”的。
“大人,好像有些不妙!”一个部下小声地说道。
“什么?”百夫长闻听立刻变色,黑暗中只能听到他因惶恐有些变调的声音。
“秦军今夜怎么不来巡逻?要知以往无论何时,秦军巡逻队来往十分密集,暗哨更是无数。”部下说出自己的疑问。
“呸!”百夫长骂了一声,“难不成,你想遇到秦军?”
部下被他这一骂,立刻闭上了嘴巴,众人紧贴在地上,忍受着寒风的吹袭,暗暗祈祷上天的怜悯。在这个寒夜里一动不动,众人的半边身子很快都麻木了,寒风毫无遮挡地从他们的身上掠过。
突然岸边的一片柳林之中发出一阵弓弦紧绷的声响。
“不好,有埋伏!”金军百夫长惊恐地大叫道。
原来秦军早就埋伏在此,只是这伙金军趴着不动,令他们大感意外。秦军早有准备,令这伙金军立刻炸了锅,他们纷纷跳了起来,转身往回跑,两侧的黑暗中射来密集的箭矢,将金军的后路截断,转身想回到船上的金军被射个正着,余者不知往哪里奔跑,只得又趴在地上。金军四处漫无边际地突奔,可是黑暗中的箭矢如同来自四面八方。
“降者免死!”有人大喝。这一吼声如同不可违抗的命令,残留的金军纷纷放下手中的兵器,跪在地上。旋即岸边野地里出现了震动,一队秦国骑军举着火把,飞快地将他们包围在中间,彻底将他们留在了北岸。
黄河自卫州至曹州东明段,皆属于大秦国沿河兵马都元帅王珍管辖的防线,今夜他亲自领人设伏,抓了个正着。
投降的金军,纷纷可怜巴巴地求饶。王珍见金军军士衣着极其单薄,毫无斗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部下一拥而上将俘虏一一押回大营审察。
王珍举目往黄河南岸望去,对岸的火把星星点点,隐约传来了人叫马嘶的声音,很显然对岸的金国已经从这里的火光得知他们又一次失败了。
“父帅,不知朝廷何时准备征讨金主?”王珍长子王文干问道。
“大概就在这个冬天吧!”王珍望了望夜空,干冷的风刮得他的脸生疼。
“今我大秦国兵多将广,又不缺军资粮草,国主为何还要联合宋人?凭我秦军一己之力,攻取汴梁亦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孩儿想不明白。”王文干又道。
“这个就不是你们年轻人应该可以决定的。你只要知道,国主行事总是高瞻远瞩,我等领兵者,只要听令行事即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那才是国主与枢密院谋划的。”王珍道,“总之,箭已在弦上!”
王文干见自己父亲不肯给出明确的答案,只得将疑问放在一边。
风忽然小了些,黑夜之中的黄河仍然在流淌着,这一夜所发生的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甚至在官方文字中不曾留下记载。
两岸的军队都在为它彻底凝固的那一天准备着,等待着最后的决战。完颜守绪仍然不辞劳苦地往宋国派遣使者,重复着唇齿相依、唇亡齿寒的说辞,然而宋国君臣并没有搭理,秦宋联手灭兵一事,已经不可逆转。这当中,完颜守绪也屡屡遣使与秦国谈和,但是均被赵诚驳回,连秦境一尺之地都未曾踏入过。
泰安十年的初冬,陕西、山西、河东、潼关及河北、山东及黄河防线与中兴府之间的信使络绎不绝,兵马调动频繁,官府征集粮草、民壮,一队又一队兵马自北南下或自西东进,这一切都预示着战争又一次爆发,秦王赵诚已经将箭搭在了弦上。
这一次,秦王的目标是金国。
此前,秦宋两国达成正式的条约,双方联兵共灭金国。就秦国这一方,东集团以张荣为帅,严忠济为副,这一路配合宋军攻占徐、邳、单、泗等州,最终的目标是往汴梁集结。北集团以张柔为主帅,史天泽、王珍为副,待黄河结冰即跃马南下,截断洛阳与汴梁之间的联系。
西集团则是秦军主力,田雄、郝和尚、郭侃、郑奇、张士达及萧不离诸部人马,自入冬以来,便齐聚河东、潼关、怀、孟一线。此前,萧不离与宋平所属军队整体换防,宋平与萧不离二人对调,宋平改镇大漠,萧不离改镇河东,其下兵马亦随主帅移营。萧不离就是新任的河东军元帅,骁骑军亦随之南下。古哥则奉命将自己的帅帐北移至大同府,镇守阴山一带,陈同部回师北平驻防。
十月十九日,秦王遣谏议大夫梁文出郊,用少牢一祭蚩尤、祃牙;遣翰林大学士刘祁赴北郊望气坛,用香、柳枝、灯油、乳粥、酥蜜饼、果,祭北方天王。自秦王至文武百官,皆清斋一宿。
次日,秦王赵诚率文武百官皆着戎服,齐聚贺兰山下,祭旗出师。
赫赫始祖,吾华肇造。
子孙祀绵,河山浩荡。
英华文章,光被华夏。
然斯文斯种,命运多难。亿万黎民,屡遭屠戮。大好河山,分裂玉碎。蛮种小族,乘中国纷争间隙,伺便突袭,角力竞斗,剿戮师旅,膏血生民,鸠占鹊巢,以为正统。令贤者心忧、智者焦虑,惟百姓哀鸿遍野、白骨千里。
今五星又出东方,利中国征讨四方。江山盼有雄主出,一统华夏数百州,期华夷混一、百姓皆安、发扬文字,天下一统正逢吉时也!
赵氏诚者,英明睿知,起于朔方,败蒙古、降高昌、斩楼兰、击于阗、平辽东、收燕云、河北,提封万五千里之疆域,带甲数十万健儿,威震九州宇内。上体天心,下察民情,开科举、兴学校、奖农牧、饱黎民、修明德、扬文字,使豪杰归附、贤士恭敬、将士争勇、百姓归心,是为众望所归也!
赵氏诚者,今率文武百官祭祀于此,献牲以示恭敬孝顺之心。愿天地神明助吾王达成宏愿,百战百胜,无往不利,兵锋所指,莫敢不从……
贺兰山下,赤旗飞扬。李昶用一大段气势磅礴的祭文,令天地风云变色,贺兰军的将士骑在雄壮的战马之上,紧握手中的兵器,遥遥注视着自己的最高统帅,整装待发。此情此景,就是文臣们也跟着战鼓的节奏,热血沸腾了起来。
赵诚在百官的簇拥之下,跃上战马,未来的太子赵松伴随左右。
“我儿虽年少,然亦须经历沙场考验,亲见流血,方能居安思危。勇者无惧,明者不疑,王者镇定!”赵诚道。
“父王教诲,儿臣铭记在心!儿臣习武已久,虽无百战之勇,然若有强敌来犯,儿臣愿护卫在父王身侧,不敢有退却之心。”赵松坚定地回答道。他也是一身戎装,将第一次追随他的父亲奔赴沙场,去亲历另一种帝王之道,脸上挂着无尽的兴奋之情,大臣们从他身上看到未来王者的风范。
赵诚满意地点了点头。杀鸡焉用牛刀?完颜守绪不是鸡,但在此时的赵诚眼中,不过是一头羊羔罢了。赵诚曾数次亲征,但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令他感到轻松,兵强马壮上下一心的气势令他骄傲无比。
曾几何时,他还如临深渊地小心地苟且偷生。如今,他拥有了自己的国家、臣子、军队、与百姓,还有不容他人侵犯的广大疆土,但他仍不会感到满足。他向着大河以南挥起了长刀,将女真皇帝杀掉,发誓将一切不肯臣服之人斩尽杀绝,将另一片广大的土地和这片土地之上的人口纳入自己的版图。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他的目光在王后及众臣之中流转了一番。
“宫室之中,全赖王后管理,孤心安。宫室之外,由王从之与耶律晋卿二人决断大小诸事。”赵诚道,“孤出征在外,只盼身后无忧也!”
“国主亲征,臣妾只盼国主早去早归!”王后梁诗若道,她的脸色充满着离愁别绪,又对赵松道,“松儿此番远行,应遵守军法纲纪,凡事不可莽撞,休要坏了你父王的大事。另外出征在外,万事不可逾越军规,风餐露宿,不可骄横。”
“母后放心,孩儿一定会听令行事。”赵松回答。
梁诗若这一番告诫,倒令现场气氛蒙上了一层悲壮之意。
“臣等祝愿吾王率王帅此番出征,旗开得胜!”王敬诚、耶律楚材等人领着群臣高呼道,“王师南行,正是顺应天时、地利与人和之功!愿吾王再创伟业!”
赵诚骑在战马上,心中充满豪迈之情,他用力地挥了挥手道:“虽然古来征战,有诸多牺牲,此番东进南下,不过是顺势而下罢了。今日出征,正是为了将来少些征战;今日之死亡,则是为了将来少些死亡!待他日,孤愿在汴梁城中备下酒宴,以主人的身份,接受尔等的庆贺!此役将非是征战之功,尔等虽为文臣,功劳亦不下于一军之帅!”
耶律楚材拖着病体,因为激动,苍白的脸色浮现出血红色,长须在寒风中飞扬,他激动地回道:“此乃臣等固所愿也!臣每每梦回汴梁也,今岁方能得偿所愿!”
“禀国主,贺兰军已经准备妥当!”这时,陈不弃过来奏道,“只等国主令下!”
“射出的箭岂能飞回?好,让健儿们出发!”赵诚命道。
“是!”陈不弃转身离去,几声鼓声响起,贺兰军的铁蹄列队依次奔出,举着赤色军旗,一队又一队,往南方奔去。
赵诚也掉转马头,赵松、曹纲、汪忠臣、汪显臣及众亲卫紧伴左右,追在贺兰军的身后,义无反顾地疾驰而去。
王敬诚率领众大臣,跪在地上,送别国王的离开。当他们再一次抬起头来时,远方只留下一抹黑色的影子,还有战马奔驰而掀起的烟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