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军副帅赵尚文在怀州停驻了下来,因为他得到主帅宋平要来的军报,双方不久合兵一处,留部分人驻守外,大部缓缓北上,跟在耶律楚材与史天泽的后面。
河北之乱在冬天到来的时候,纷纷偃旗息鼓,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然而乱民所到之处的破坏性却是有目共睹的,那些纠合在一起的百姓或者说是官府口中的盗匪所到之处,不可避免地要烧杀抢掠,那些地主富户没来及逃跑的都倒了霉。
河北各地的官府也没有手软,起初每一座城镇最显眼处都有人被公开斩首示众,直到耶律楚材的到来。民乱就如同夏天的雷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留下的只有伤痛与疮疤。
官府与富户痛骂百姓的不安分,而百姓仍在背地里咒骂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朝廷近七万有余大军的压境,既让百姓不得不暂时安定下来,又让河北群豪不敢异动,更不敢随意杀人。
表面上的安宁却不能掩盖住民怨的沸腾,人人都在观察着耶律楚材将如何做,因为耶律楚材代表着朝廷与国王。
史天泽亦步亦趋地陪伴在耶律楚材的身旁,自怀州至卫州,又经相州,一路北行向真定府进发。他知道宋平的大军就在身后不远处,不久得知郭侃等人已经率主力南下的消息,这让他紧张万分。虽然身在外地,但真定府家中与心腹们的书信每天都雪花片般地送到他的面前,这当中亦有人暗示要他树起大旗,发动叛乱,这绝不是史天泽敢做的。但大军威慑之下,真定史氏面临着抉择。
耶律楚材一路上受到士人与百姓的夹道欢迎,他在河北的威望令史天泽感叹不已,所以当耶律楚材生硬地要他开仓放粮,史天泽也不敢不答应。
每到一处,耶律楚材就张榜安民,有冤的报冤,惩处了大批的贪官污吏,百姓拍手称快,许多呼啸于乡野的武装纷纷来请求赦免。耶律楚材处于亢奋之中,他从百姓的眼神之中看到了渴望与自己的责任,这正是一向以天下为己任的耶律楚材所最愿意做的。
然而耶律楚材知道他所做的只是治标不治本。
河北原分为河北西路与河北东路,其中河北西路包括真定、中山(定州)、庆源(赵州)三府,真定府为首府。如今当然是由大大小小的诸侯各据州县治理,这些大大小小的豪强又在真定史氏的旗帜之下,形成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共同体。他们内部也并非是铁桶一块,他们过去是因为军功和手中兵力而获得地盘与权势的,近些年来,河北相对安定,当地盘不能扩大,其内部就开始出现权力争夺的现象,上官怒视部下,部下行贿上官,同僚倾轧,兄弟吞逼,相同的是他们争相非法聚敛,令民穷无告。在泰安八年的秋天时,百姓就只有逃亡外迁,自寻活路。
藁城隶属于真定府的八县之一,在真定府府城真定的东南部。耶律楚材在十月底已经赶至此地,此前他在赵州停留了十天之久,赵州是这一次民乱仅次于东平的重灾区。来到了藁城,他连日来紧绷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一些。
藁城看不到一丝动乱的景象,耶律楚材一行人所到之处,人烟鼎盛,百姓亦十分富足。耶律楚材感到惊讶,及至藁城外,大批的粮食正一字排开着,有外地来的百姓正依次地领取粮食,百姓的脸上洋溢着笑意。
主持这个赈济流民事情的是一帮年轻人,为首的年约二十四五,身高七尺有余,虽身形壮硕,却是一副文士的打扮,而他身旁的数位年轻人,与他长相神似,耶律楚材猜他们大约是兄弟手足。
史天泽见耶律楚材十分高兴,连忙指着正在指挥着短打扮的家丁分发粮食的年轻人道:“此人名叫董文炳,字彦明,乃先藁城令董俊之长子。”
“此子之名,我耶律楚材也闻名已久。”耶律楚材眼前一亮,“怪不得藁城会与别地犹如天壤之别,原来有董文炳为藁城令。”
史天泽闻言,面色变得十分尴尬。
那董俊原与他史家一样,都是在蒙古人南下时起于军伍的,不过董氏原不过是一农夫,并不是如他史家一样的地方豪族。金国为了应付蒙古人的军队,边事紧急,当时的藁城令募兵,在城外设一箭靶,射中者即可拔其为将,别人都没法办到,董俊却一箭破靶,就因此成为一名金国武官。后来因为蒙古人强大,董俊就随大流降了蒙古人,起初在中山府为官,可是后来武仙杀了史天泽的长兄并叛乱,董俊这时帮了史氏大忙。所以史氏对董氏一直心存感激之情,及至泰安元年金主又北取卫州,董俊不幸战死于忠孝军下,史氏就扶植董俊之长子董文炳为藁城令,主持藁城县的民政。
父死子继,兄亡弟及,这正是河北权力交接的基本准则,所以才叫诸侯。这董文炳刚继父职时年方不过十九,同僚都是他父辈时的人物,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就是小吏也不怕他。不过,董文炳明断是非,以恩济威,不久就让同僚束手敬服,小吏抱案求署字却不敢仰视。最重要的,此人主持县事时,对百姓十分优待,遇到旱蝗时,常将家中的私粮数千石拿出来给百姓,这此年征敛年甚一年,百姓只好借高利贷,董文炳也极力想办法为百姓解困,敢跟真定府较真。最后,就连邻县的百姓每每有不平事,也要来藁城找他,这当然是得罪外地官员的事情。
史天泽今天感到尴尬,那是因为董文炳如今已经不是藁城令,因为上官,准确的说是真定府索取无度,也有人在他史氏面前进谗言,董文炳一气之下辞官不干了。这当中也有秦王的缘故,因为像史氏这样的诸侯,每年也要进贡大量的金银财帛,史氏可不敢跟秦王计较贡奉的多少,这本就不是少数,何况他们竞相夸耀治下物产的丰富,给秦王的财帛只会是年年增加。史天泽忙于平乱,后又将注意力放在代表朝廷而来的耶律楚材身上,还未来得及关注董文炳辞官一事。
董文炳听下人们说有一大帮人远远地过来,见史天泽正陪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长须文士模样的人,心中一动。
“文炳见过史元帅。”董文炳丢下手中的事情,连忙上前高呼道,他的目光却打量着史天泽旁边的文士,见此人远比一般人高大的身材还有堂堂相貌与令人不敢仰视的气度,心知这便是如雷贯耳的耶律楚材了。
“彦明不必多礼,来!”史天泽有些讨好地牵着董文炳的胳膊,“这位是国主钦使,当朝太保、东丹郡公、御史中丞耶律大人!”
“原来是中丞大人,草民见过耶律大人!”董文炳连忙躬身道。
耶律楚材本来自以为发现了一位贤达之人,而且相当年轻,并不缺少历练,正满脸和颜悦色,听董文炳自称草民,立刻惊讶地问道:“你不是藁城县令吗?”
“草民身无长技,不敢尸位素餐,不如让贤,上月刚弃官为民。”董文炳回答道。
耶律楚材瞧了瞧史天泽尴尬的神色,又瞧了瞧荣辱不惊的董文炳,心中了然。朝廷的法令还不能普及河北,因为当地官员的任免也全在诸侯们自己掌握之中,耶律楚材不知道河北内部的人事变更,这并不稀奇。此事只能令耶律楚材更加愤怒。
“你今日这是做甚?这些百姓都是外县之民?”耶律楚材问道。
“回大人,他们正是外县之民,因家乡穷困,无处安身。草民见他们到处流窜,恐其沦为流寇,故而取了私谷救济,尽一些绵薄之力。”董文炳道。
“好、好、好!”耶律楚材连连点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董郎有古君子之风。”
“大人谬赞了。”董文炳面无喜色,却直言道,“草民可以救济一方百姓,然不可救四方百姓,可以饱一千百姓,却不可饱河北全体百姓。草民敢问大人可知今我河北有民几口?”
“不知!”耶律楚材点头承认道。不是他不想知道,也不是朝廷不想知道,只是泰安四年与六年秦王赵诚两次下令两次括籍河北户口,各地隐瞒人口现象屡见不鲜,因为隐瞒户数与人口,就可以少向朝廷交税,更何况大量的人口是大大小小豪强的家奴。
“倘若朝廷视兆民为民,则应爱民如子,给其休养生息之所,否则纵是疆土广大,东西两万里,亦非足喜!”董文炳道。此言一出,他的几位弟弟文蔚、文用、文直、文忠脸上齐齐变色,暗暗扯着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乱说话,因为他这话听上去像是说国王好大喜功,有扬鞭万里之功,却对眼皮之下的河北乱象视而不见。
“那依彦明高见,朝廷应如何做?”耶律楚材并无任何不悦之色,相反却对面前的年轻人十分感兴趣,直接以表字呼之。
耶律楚材以当朝正一品大员之尊位来问政于一个无官职在身的年轻人,而且相当赤诚,陪同的人群之中响起了一阵骚动声。
“如今之乱,虽让河北损失不小,然亦不过是小事耳。草民听说河东、山西、陕西诸地官府清廉,百姓富足安定,有盛世气象。我河北地广土肥,物产丰饶,不比太行山以西诸地差,只在其上。但因官官相护,索取无度,百姓不得不反。”董文炳道,“一曰军民不分,上位者既为领兵者,又为治民官,集大权于一身,贪赃枉法,无人能制,这如何能大治?二曰地权不均。大户占地数百亩千亩以至跨连数县,日课家奴、佃农辈躬亲农事,而百姓无私田耕种,不得不忍受盘剥;三曰税制不清,税上税、赋加赋,冬季亦服劳役三十日,丰年亦不过仅余口粮,何况欠收之岁?四曰官商勾结,有商人放贷民间,借一还十,官府逼得百姓倾家荡产。凡以上四者,若是能杜绝,则大治不远矣。”
耶律楚材闻言连连点头,就连史天泽也不得不承认董文炳说的都是事实,看得极准。耶律楚材不为人注意地撇了撇嘴,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笑意:
“不知董氏一门,如今占地几何啊?”
“回大人,家中在本县有地三千亩上田,在元氏县有地一千五百亩,定州无极县有五百亩中田,另外在真定城有邸店数处。”董文炳愣了愣,承认道。他的父亲董俊也曾是掌兵之人,只是死得早罢了,要不然家财可不会仅有这些。
耶律楚材又打量了董氏兄弟道:“家中丁口又有几何?”
“董氏亲族不过十数口!”董文炳想了想又补充道,“又有家丁二百人,奴婢五十人,地产全赖家奴、佃户耕种。”
史天泽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暗想董氏的家产与他史家相比就是小门小户了。
“你董氏一家就有地五千亩,何况他人?今地非不多也,不患寡而患不均,百姓无地只好租种,受盘剥亦不足奇。”耶律楚材道,“譬如彦明方才所言,董氏可以救一方百姓,却难救活所有百姓。尔等可敢保河北大记皆会效仿董氏所行义举?”
“大人!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董文炳急道,“草民愿将家中田产分给无地之民。”
“啊?”耶律楚材大惊失色。他的目光在董氏兄弟们的脸上流转,想从中分辨出是真是假,这让他无法相信。
“与其朝廷用强,不如顾大局,识大体,主动让出。”董文炳躬身高声说道,“草民虽未见过国主龙颜,然亦听人言国主有大志,胸怀万千百姓,视民如子。今民困至此,董某虽损家财,然后人必以我为德。”
“好、好、好!”耶律楚材又连说了三个“好”字,疾步上前几步,将董文炳身子扶起,“尔等心意,耶律必会转奏于国主御前。董氏暂且不必如此,只因此事干系甚大。”
董氏如此打算,虽令耶律楚材十分高兴,然而耶律楚材却要顾忌别人如何想。史天泽低着头,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