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下,夜色中透着几分诡异的色彩。
这个夜晚,有数骑从北方急驰而来,行色匆匆,从不同渡口渡过黄河往汴梁奔来。汉军万户史天泽在自己的营帐内躁动不安,身高八尺的他在帐内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心腹侍卫立在他的阴影中愣愣地看着他。他和其他汉军首领要比速不台更早知道北边的一些情况。
“万户大人,二公子来了!”帐外有人进来禀报道。
“快让他过来!”史天泽连忙呼道。
来的是他那死于武仙之手的长兄史天倪之子史权,满头大汗,风尘仆仆。
“权儿,北方的情形眼下如何?”史天泽一把将自己的侄子按到坐位上。
史权将桌案上的一杯水拿过来,往嘴里灌,他喝得太急,以至于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史天泽连忙为他拍着后背。
“多谢叔父。”史权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史天泽瞪了他一眼,急问道:“废话,快给我说说。”
“回叔父,河西的贺兰国王已被证实反了。”史权道,“他在春天时,率兵直捣蒙古大草原,蒙古本部几乎被毁,就连可汗也未能幸免,在居庸关外的野狐岭,可汗连同他的怯薛军几被全歼,只有皇子贵由带着数十人逃脱。”
“野狐岭?”史天泽惊讶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二十年风水轮流转啊!”
“那贺兰国王现在在哪?”史天泽又追问道。
“现在仍在燕京,紫荆关以东、易水河外的易州、涿州都已经发现了贺兰军的游骑。”史权道,“他好像欲率军南下,兄长史楫问叔父该如何办。”那史楫是史天泽之兄史天倪之子,即为史权之兄,现为为真定府(今河北正定)兵马都总管,总管军政民事,所属州县30余处。
“你们又是如何知道是贺兰国王反的?”史天泽反问道,“难道是皇子贵由通告的?”
“在他逃入关内之前,拖雷曾派人来过!”史权道,“那贵由逃来时十分狼狈,他欲征集河北诸路的兵马北上。堂兄不知这贺兰国王何许人也,又不知蒙古如今是否可恃,怕贵由借兵有借无还。若是那贺兰国王将来势大,我等岂不失了退路?如今叔父带大部分兵力南征,要提早做好长远打算。”
史天泽点点头,面露嘉许之色:“你们这么想,我很欣慰。这贺兰国王的大名我闻之已久,听说他向有贤名,蒙古两任可汗都对其赞不决口,奈何为叔与他向无交集,未能当面判断。近来,中原有一支十分强悍的骑军,让速不台大帅极伤脑筋,昨日大战,蒙古骑军受挫,速不台也昏倒在营中。如今看来,这支骑军怕也是贺兰军的一部。”
“叔父,还有一件事情,侄儿需要告诉你。”史樟道。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递到史天泽面前,道:“两天前夜里有人叩城投书,被军士发现,但那人跑得太快,没有抓到他。这信上署名却是耶律楚材。”
“中书令耶律楚材?”史天泽大吃一惊,连忙折开信封,阅览起书信来。
耶律楚材的这信,并非劝降,只是用浓墨渲染着贺兰国王的种种“英明”,列举着蒙古种种不堪仰仗之处,抬高赵诚的身家实力,贬低蒙古的实力,并说明贺兰军将不日过真定府回河西,不想与真定府为敌云云。
“耶律楚材都降了此人,这水倒是越来越深了,质子营也落到贺兰国王的手中了。”史天泽叹道,他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叔叔,咱们史家身家性命全在手中的兵力上,若是蒙古人夺了我们的兵,我们将死无葬之地。”史权道,“这贺兰国王托耶律楚材捎信,自是不愿与我们当面为敌,依侄儿之见,咱们犯不着与其死碰。”
正说话间,有人未经通报就闯了进来。
“何事如此慌张?”史天泽皱了皱眉头。
“不好了,万户大人。”来人急道,“益都李璮私自退兵北返了,据留下的信使说是因为宋人欲北征。”
“什么?”史天泽从坐位上跳了起来。
李璮是李全的养子,却继承了李全叛逆的“血统”。李全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家伙,谁给好处就傍谁,去年他攻宋国的扬州,却偷鸡不成反蚀了老本,被淮东宋将赵范赵葵兄弟联手击败,败退中被宋兵乱枪戳死,这李璮就承了他的位子,辖地称益都行省。当贵由的信使至益都后,辗转他也得知了消息,就毫不犹豫地率军回自己老巢了,其实在贵由之前,益都、真定、济南、东平等都发现通往燕京的驿路断了。至于宋人北征,那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叔父,咱们该如何是好?咱们不如也回军吧,若是那贺兰国王攻我真定府,堂兄手中兵少,怕是守不住。”史权道。
“无妨,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耶律楚材既然明说只是借道,我就信他一回,想来贺兰国王怕也是对我等也有所忌惮,谅他也不想被群起而攻之。”史天泽断然拒绝道,“蒙古人还未败亡,贺兰国王的态度未明,他若是有能力灭掉蒙古,甚或有能够一统天下的力气,我们才可与蒙古人撇清干系。这事不可急燥,当顺势而为。我史家身受蒙古器重,掌权柄二十年,为一方诸侯,一切要慎重行事才行。”
“难道叔叔就在这里等?”史樟道。
“对,就是等!只要我们手中有兵有粮有地盘,什么都不怕。”史天泽笑着道,“如今这汴梁城外,严实、张柔、张荣诸辈怕都是在等。”
赵诚已经离开了燕京城,在此之前从中兴府日夜兼程赶来的吴礼前来见驾。赵诚便让吴礼将一个大和尚和几个道士送往中兴府,随同他们的还有燕京的士人们,包括燕京课税所的陈时可、赵昉,西京大同府的周立和、王贞,这些都是耶律楚材曾保护和提拔的前金朝官员。
耶律楚材曾以一己之力,保护过无数的人,所以他在士人甚至平民百姓当中的影响力极大,所以赵诚认为自己得耶律楚材,就可以得中原,倒不是什么太夸张的意思。耶律楚材是无奈投靠了赵诚,无论如何赵诚是不可放手的,他耶律楚材就是寻求当隐士,在外人看来他也是投靠了。既然这样,耶律楚材也就尽力地帮助赵诚出谋划策。
所以,耶律楚材当初在燕京建立的编修所,里面所有历代皇家的典籍连同官府库房中的东西也全被赵诚搜罗一空。
从吴礼带来的弓箭手中补充了一些人手,赵诚亲率两万骑兵南下,燕京百姓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这支军队的离开。
赵诚的军队行军极为小心,斥候四散而出,登高眺远,深哨一二百里间,掩捕居者行者,以审左右前后之虚实,以免有伏军。两日内贺兰军抵达顺天府治所地保州,这里是张柔的地盘,但是张柔的大部分军队正在汴梁城外,他的亲信们龟缩在城内,惴惴不安地看着兵甲鲜明的贺兰军堂堂正正从城外经过,却无可奈何。
过了保州,贺兰军继续南下,过定州就是真定府史家的地盘,在这里贺兰军就没那么顺利了。
因为贵由已经站在城上。
真定府兵马都总管史楫看着两万雄姿英发的贺兰骑军,心中却是不愿与其为敌,一是兵力不足,二是他可不愿让自己的步军出城与骑军交战。
赵诚将手中的千里眼放下,递给陪伴在侧的耶律楚材道:“是贵由!”
耶律楚材冲城头看了看,笑着道:“就看他敢不敢出城了,不过他要是出城,国主可不要伤害了他的性命。窝阔台只剩下这么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儿子。”
“当然,我倒是希望他将来能做可汗,我喜欢跟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为敌。”赵诚大笑,又回头命令道:“来人,将蒙古可汗的王旗竖起来!”
九脚白旌旗立刻被立了起来,在风中飘扬,像是示威,又像是在嘲笑。贵由和他的蒙古手下从这面曾荣耀无比的旗帜上既看到了过去的威武与赫赫战功,也看到了自己同胞的鲜血与屈辱。
城头传出一阵杂乱的惊呼声。
贵由死死地盯着那面九脚白旌旗,咬牙切齿,回头命令道:“史总管,快派人出去与敌人交战!”
“殿下,我手中只有三千步军,和一千骑军,怎可与其交战呢?”史楫道,“我真定府城高池深,对方只有骑军,又无攻城的器械,我等应当借地利与其周旋!”
贵由现在手中有三千探马赤军骑兵,都是他这些天将河北各地的蒙古驻军集合在一起,才勉强凑齐的。他回头看看身边的众人,众人也都面露惧色。
远远地城下贺兰军中驰出一名骑兵,那名骑兵驰到护城河前,高声呼道:“贺兰国王有言与史总管说!”
“有话快说,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城头有人回话道。
“我家国主曾派人送史家书信一封,言明我军只是从贵地经过而已,尔等若是不要刀箭相向,我军自不会犯秋毫。”骑兵道。
“史总管,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啊?”贵由大怒。他以为史家与赵诚有交易,甚至已经投降了赵诚,一时间城内的蒙古人与史家军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殿下误会了!”史楫连忙道,“这是逆贼的反间计啊,我史家身受蒙古两代可汗二十年大恩,享尽荣华富贵,怎么会投靠贺兰国王呢?我要是投靠他,应当将殿下拿下,才是啊!”
贵由对他这话相信了几份,只听城下的信使又道:“我军就要南下,尔等不可尾随,否则野战尔等将死无葬身之地。”
“射死他、射死他!”贵由火冒三丈,立刻命令道。
“殿下息怒啊,他不过是一个传话的。”史楫道。贵由冲他瞪了一眼,史楫讷讷不敢申辩,怕贵由怀疑自己与贺兰国王是一伙的。
守军正要射杀那传话的贺兰骑兵,那骑兵却已经掉转马头奔回去了。
赵诚见城头还无动静,便命两万将士高呼:“多谢史总管借道!”便要率军离开,不将城内的守军当一回事。
史楫气急,为了撇清干系,只得硬着头皮派自己的一千骑军出城交战。贺兰军突然齐转头,孙虎所部骑兵从后阵跃出,向史家军冲来。这一千史家骑军本就是出于无奈出城交战的,所以未战就心生胆怯之意。
孙虎部奔如闪电,挟着万钧之力迎头痛击。只见箭如雨下,史家军中数十人一个照面惨叫着落马,他们只觉得遇到了一座迎面扑来的大山,一个照面就被冲为数段,陷入被动局面。数名百户竭力将手下集合起来,然而孙虎却没有给他们机会,贺兰军军士大多生于河西,有着更加娴静的马上功夫,总是能聚集起来,专冲着人多的地方反复冲杀,将史家军冲得七零八乱,个个被击破、砍杀。
那剩下的史家军欲回城,被贺兰军追在身后猛追,城头不敢放下吊桥,全被赶入护城河中。城头连忙用箭掩护,贺兰军这才后退,回到本军大部,一去不复返。
“一千对一千,贺兰骑军居然如此强悍!”史楫站在城头看得真切,“怪不得能全歼了怯薛军。”
那一千史家骑军并非是弱旅,更是百战之兵,也许他们以往遇到的金军实在太弱了吧?又或许是他们本就是不得以才出城的,竟抵挡不住同样数量的贺兰军的冲击。史楫为这一千子弟兵感到惋惜。
贵由恨铁不成钢,欲亲率三千蒙古兵出城报仇,左右死死地拉住他。
“殿下,眼下敌军势大,不可出城啊。”心腹道,“留有用之身,等待来日。要知道,速不台手里还有不少军队,西域也有兵马。”
“可是,速不台将军手中的军队大多是拖雷的军队,眼下最重要的并非是报仇,而是夺得汗位……”另一心腹在贵由耳边轻声说道,越说声音越小,渐渐低不可闻。
贵由看着贺兰军远去的背影,心有不甘地说道:“暂且容这个汉家种多活几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