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好的时候，林颦喜欢在校园里散步。这天，因日头太毒，便提早回静女楼歇息。她本就身娇体弱，步子轻浮，走到门外了，里边的人都还不曾注意。林颦推开房门，艾婉正埋头于手里的一本书，眼角仿佛有泪光闪烁。艾婉听见开门声，慌忙把书藏进枕头底下，擦了泪，笑着过来倒茶递给林颦：“太阳太毒，喝点水。”

林颦直接问道：“你看什么书呢？”

“哦，这个——”艾婉思忖着如何敷衍，忽而想到一个绝妙的托词，便贴着林颦的耳朵说了三个字。

林颦顿时骚红了脸，说道：“以为你是正经人，原来你也看这本荒唐书。”

艾婉笑道：“你不是爱看《红楼》么，都说《石头记》是学法这本书，你爱屋及乌，是不是得好生看一看？”【注释1】

林颦骂道：“你自己看吧，我可不爱看。”

“喏，这可是你自己不看的哟。”艾婉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暗自舒了一口气。倒不是艾婉偏心不让林颦知道她在看《茶花女》，艾婉料想以林颦的个性看完这书必定伤心伤身，不如不看。

林颦虽被糊弄过去，但心里毕竟留下个疑影。过了几日，林颦独自回到屋，刚坐下，却瞥见林琅床上叠放着艾婉洗好晒干的衣服：雨晴不在时，艾婉若进不去自己屋，便会把衣服暂时放到林颦她们屋里。林颦见衣服放歪了，帮忙重叠时，衣服间滑出了一本手写的新书。林颦弯腰去捡那摊开的书，从此便目不斜视、手不离书：合不上了。

艾婉与林琅抱着书本外出回来，刚到门边，便听见屋内有低低的啜泣声，推门一看，林颦正捧着书清泪挂腮，艾婉连忙将手里的书往门边架子上一搁，赶过来问道：“怎么了这是？”

“这书里也有个林妹妹呢。”林颦抬头望着艾婉，泪眼婆娑地说。

艾婉扫了一眼林颦手里的书，知道露了馅，拿过书放到桌上，取了手帕给林颦擦泪：“就知道不该让你看这伤心的书。”

林琅见此情形，笑着拿起书随手翻看：“我倒要看看什么邪书那么招人。”翻看了几页，便也不说话了，就近靠着屋中大桌坐下品读起来，时而赞叹几声，许久才抬头问：“这是谁写的？就像人说的妙笔生花呢。”

“你没见扉页上写着原作者小仲马，是个法兰西人。译者是飞鸥先生。”艾婉答道。

“以前只当他会弹琴、画画、踢球。现在才知道他文采斐然。”一抹腮红不知不觉间染上了林琅的脸颊。

“不止会弹琴、画画，还会谈情、画花。”蔡玉端着刚打的水，跨进门来，“说起来和灵光先生多配呢！”

“怎么就配？你是月老还是红娘？你说配就配。我倒看他们不像有缘的人。”林琅把书攥在手里争辩说。

“就你有缘！”蔡玉努嘴一笑，放好水盆，回头对艾婉说，“对了，婉儿。雨晴回来了，也不知道她每天都干些什么。一个人要么闷在半山别墅，要么窝在屋里。真是个怪人。”

“她大概是多上了几年私塾，脑子里的三从四德顽固些。你们多和她接触，就知道她心眼儿不坏了。”艾婉抱起叠好的衣服，拿着书回自己屋去了。跨进房门，艾婉一如往常热情地跟室友问好：“回来啦。”

“恩。”答复一如往常的冷冰冰。

艾婉心思一转“随手”把书放到陆雨晴面前的大桌上。雨晴用余光扫了一眼书名，问道：“是讲烈女吗？”

“这女主人公确实是个烈性女子。”艾婉一面打开衣柜，一面答道。

陆雨晴慢条斯理地打开书，才扫了几行，便像碰见五步蛇似的赶忙把书合上，丢开了：“这个大概又是讲什么男欢女爱。都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不堪。快拿远些，我不要看！”

艾婉已然放好了衣服，关好衣柜，走到陆雨晴跟前，说道：“看看吧！连蔡玉都说好呢。再者，看看书又能怎样？你为人正派谁不知道。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咱们年轻，又身为女子，不能行万里路，却可以多读些书，博闻强识。才子佳人、郎情妾意，这些对与不对我先不做评判，权当观书不语嘛。是非功过总要看过卷宗才能定案。再说这确实不是什么邪书。不信给你读一段我觉得写得极好的。”艾婉翻开书，选了一段。

雨晴才听了几句便觉得满脸火辣辣的，又捂耳朵又摆手地说：“快别念了，什么书呀。怪力乱神、野狐外道的。”起身便要走。

“好好好。不念了。不看真是可惜呢。”艾婉仍旧把书放回原位，“我去半山别墅找本书。你去不？哎呀，那书真是难找，上回去找就花了半天，翻遍了西阁楼都没找见，今天又得花半天翻遍东阁楼了。”艾婉故作为难状叹气说。艾婉口中的半山别墅即是建在范大北山上的图书馆，学名其实为“五车书库”。

于是，一本《茶花女》，上午在林颦屋，下午在艾婉屋，晚上才回到艾婉手里。这样轮转了一周多才还给孟森。概因赵胤催得急，孟森一接到书就跑去还给老赵。

“你别忙着还我？”看见放到桌上的书，赵胤对孟森说道。

“怎么？请神容易送神难？”孟森玩笑着说道。

“我想排个话剧。打算就用这个本子。把这书给同学们传阅传阅。看看谁有兴趣。咱们赶紧排。效果好，可以弄到燕大去交流演出嘛。”赵胤雄心勃勃地说。

“那敢情好！我现在就去。”孟森其实并不十分喜欢上课，对足球、话剧之类的倒非常上心。对话剧，孟森自有一番打算，他不急于招兵买马，先把《茶花女》【注释】在同学间广泛传看。趁着这本书在同学间盛传之际，孟森等人顺势成立了夏槐戏剧社【注释】，正式竖起招兵大旗。这次招募殊为不易，看热闹的虽多，但报名的却少。孟森的几位好友中只有金晖和张博明响应，鲁直明确表示对话剧不感兴趣，曹不一也借故推脱了。

“婉儿，快点，快点！今天就会公布戏剧社招新的名单了。”林琅拉着艾婉朝戏剧社的大本营——大礼堂跑去。

艾婉停下来喘气说：“别着急，既然孟森已经说了来者不拒，咱们也都报名了，那我们肯定会在戏剧社招新的名单。”

“哎哟，我的大小姐，是个人都能进戏剧社，关键是谁能在戏剧社的第一部戏中当第一女主角。为了演玛格丽特，我可节食了好几天呢。”林琅说着拉着艾婉继续狂奔。

艾婉有些难为情地跟着林琅跑到布告栏前。

林琅看了公告，回头看着艾婉大喊道：“啊，原来你是女主角呀。”其实前一天，艾婉已经从孟森那里得知了这一结果，不过看着林琅情绪如此高涨，艾婉始终不知道如何跟林琅说这件事。

《茶花女》的一众演员第一次在大礼堂集合，赵胤对艾婉说道：“艾婉同学，祝贺你。跟你演对手戏的男主角阿尔芒，可是孟森哟。你俩可得演好咱们戏剧社的第一部戏。”赵胤说着看了一眼一旁的孟森。

“我一定竭尽全力，用心诠释好玛格丽特。”艾婉说道。

林琅插话道：“赵先生，我长得就那么招人恨吗？干嘛让人家演女反派普吕当丝？”

“普吕当丝挺好的呀，她的发挥空间很大，正好适合你这样有张力的演员。”赵胤说道。

“我不！我可不愿意演坏女人。”林琅撒娇嘟嘴道。

“可是女主角已经定了，再没有别的角色给你了。”赵胤为难道。

“我听说朱莉一角现在还没人演呢，这个戏份虽少，但却是个关键人物。我愿意演玛格丽特的这位忠实朋友。”林琅说道。

“那好吧，只是这样普吕当丝的角色就空出来了。”赵胤说道。

“要不然让宿管大婶本色出演普吕当丝吧？”不知谁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立刻招来众人的嘘声。大礼堂内，除了女反派，其余角色都已经到位开始了忙碌排演。老赵为这女反派寝食难安，焦头烂额。排练间隙，大家一起为老赵出主意，却又一一被否。这天，大家又为此聚集在一起讨论，又一个想法被否定了，老赵垂着头冥思苦想。

“要不然，让我试试！”一个洪亮的声音从礼堂门口传来。众人闻声抬头。阳光从门外射进来，晃得人看不清来人的样貌。那人走近了几步，众人才看清是穆兰。赵胤喜出望外。穆兰的毛遂自荐总算替夏槐社解了围。

虽然小说已经有了广泛的读者基础，但话剧对许多学生来说却并不熟悉。话剧排练是艰苦的，也是漫长的，期间只有韩青一人前来探班。林颦起初虽然多番推辞，最终还是被艾婉、林琅拉去排练场帮忙了。陆雨晴、曹不一等没有入剧社，嘴上说漠不关心的人，都好几次从排练场旁“路过”。

翘首以盼的首演之日终于来了。虽然一众演员心中没有底，导演老赵和孟森却是信心十足。第一场临开场前，林琅躲在后台向观众席张望，焦急地对赵胤等人说道：“怎么上座率才六成多？”

赵胤淡然说道：“新戏加新手，六成的上座率已经不错了，我看这些多是读过原著的人。你看，连韩校长都来捧场了呢。咱们这部戏有一次幕间休息，按照惯例要是休息之后还能保持基本不变的上座率，这部戏就能火。”

出乎赵胤意料，幕间休息之后，观众人数反而有小幅上升，达到了七成左右。落幕后，观众席仍旧一片死寂。待演职人员上场时，沉浸在剧情中的人们才回过神来，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次日，第二场演出的观众不请自来。开幕前几分钟，上座率已经攀升到九成多。幕后已经走到舞台旁预备拉起大幕来。老赵一跃，跳上了舞台轻轻撩开幕帘朝观众席看了看，挥手示意幕后暂时别拉幕。

“怎么？”那人不明所以，诧异地问。

老赵笑着朝后台走去，拍拍幕后的肩膀说道：“抻着他们会儿。好戏不怕晚。”

待座无虚席，连后面都站了一排人的时候，赵导一挥手。幕后赶紧拉开大幕。闹哄哄的观众席顿时鸦雀无声。第二场演出结束后，观众也不吝潮水般的掌声。幸福的笑容洋溢在每位戏剧社成员的脸上。

演员们正在卸妆谈笑，一位戏剧社的社员从外边跑来，对赵胤说道：“赵先生，外边好些同学问，咱们这个戏明天还演吗？”

“这个戏原本只排了昨天和今天两场演出。学校也只留了这两天的场地给我们。”孟森答道。

“可好多人说没看到演出，说想让我们加演几场。”那名社员说道。

“看看，看看，之前还怕没人看。现在观众都找上门来了。”赵胤得意不已，又对那名社员说道，“你去和他们说，既然大家爱看，我们就再加演几场。我现在就去和校长商量场地。”不一会儿，赵导跑回来宣布，学校临时决定：在不影响教学的情况下于下周六日加演两场。

熟料通知发布之后，久等的学生却发出了阵阵叹息声，原来是恨自己来晚了一步要熬一周才能看到，那些被迫分流到下周的预约观众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礼堂。

果然，第二周的两场火爆程度丝毫不亚于首周的第二场。观众早早在礼堂门外排起了长龙。主演兼副导的孟森站在后台看着那攒动的进场人流心里那叫一个美。艾婉轻轻在后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还在这儿闲晃了。快去换衣服吧。”

孟森不好意思地一摸头笑着赶紧去换装了。艾婉也悄悄往场外看：人确实不老少，好些人都没见过。忽然看见宿舍楼底的“门神”——宿管大妈竟也来了，不由得让女学生会心一笑。再好的戏终有完结时，大幕最终还是落下了，礼堂里先是一阵良久的静默，然后先是一声，接着两声、三声，稀稀拉拉的掌声急速地汇作雷鸣潮涌，恰似八月十八的钱塘大潮，一浪高过一浪，甚至有回头潮，久久不散。《茶花女》演职人员几次返场致谢。艾婉甚至感动得落下泪来。孟森悄悄递给她手帕。两人相视一笑。

等观众们意犹未尽地步出礼堂，大家才回后台收拾。林琅远远地见一个身影走了来，定睛一看，却是小脚“门神”宿管大妈。这位平素满是道理的把关人抹了抹眼角的泪，拉着“玛格丽特”就不撒手，见了“阿尔芒”迎上去就要打这个负心人，还好被众人拉住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一众演职人员由衷地高兴。

演员们谈论着今天的表演，打闹着各自卸妆。林颦一如往常帮着艾婉等人收捡东西。抬眼见来了生人忙躲开了。

“请问，你们谁是剧社的负责人？”来的是位学生模样的高个子年轻人。

“我是剧社的负责人孟森。”正在卸妆的“阿尔芒”孟森起身答道。

“你好，我叫杨亮，是燕大学生会主席。看了你们演的戏，觉得非常受启发，想请贵团到我们学校也演两场。”高个子说道。

社长孟森听了，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老赵。

老赵笑道：“你不是自称负责人么？那便由你决定了。”

社长一笑，对杨亮说道：“那没问题。只是，我们人多，燕大能安排过来吗？”

“多少人？”高个子问道。

孟森侧身问艾婉：“艾婉，加上林颦，咱们剧社一共多少人？”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艾婉答道。

杨亮爽快地说：“二十位？没问题。”

送走了燕大学生会的人，林颦怯生生地过来问孟森：“连我也能去，连我也得去吗？”

“当然能去。当然得去。”艾婉不失时机地替孟森答道，“若论对这部剧的熟悉，全社也找不出比你强的了。你不但看过剧本，还看过全部彩排。心儿比旁人还多一窍。我们想不到的你都能想到。你不去谁去？孟社长，你说是不是？”话毕看着孟森。

“我想的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有什么说的呢。”孟森笑说。

刚卸妆洗脸的林琅走过来，对林颦说道：“你老闷在学校。倒不如出去走走看看。”

“那我的红嘴怎么办？”林颦问道。

林琅不屑地说：“嗨，那只鹦鹉让玉儿替你照料几天就行了。”拉着林颦轻摇着安慰道，“玉儿也是个细心人，不会饿坏它的。要是饿瘦了，我???我???”林琅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眼神四处漂移着，忽然眼睛一亮，“要是饿瘦了，我就把你养胖不就得了。”逗得哄堂大笑。

收拾停当，艾婉回到自己屋，亦是口干舌燥腰酸腿疼，直揉肩膀。

雨晴过来替她倒水：“喝口水吧。”

“你今天去看我们的戏了吗？”艾婉问道。

“看了。大家都说好呢。”雨晴小声说道。

“你看，不是吃人的猛兽吧？”艾婉笑道。

雨晴轻轻点点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