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婉去码头送别蔡玉,坐在回程的汽车里,忽看见路旁张仪正提着行李为江威辰送行。艾婉随即明白了一切,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是心酸、愤懑还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转过头去,心思沉重,回到家便径直上了楼。当天下午,张仪来刘家取脏衣服,艾婉自觉无颜以对,推说在午睡,没有与她见面。此后许久,艾婉因愧疚,张仪因自卑,两人一直未打照面。
这一天,艾婉正在院子里陪孟母选黄豆。惜儿来说道:“太太,江太太来取脏衣服了,想见见你。”
张仪虽时常来取衣服,但开口说见自己却是第一次,艾婉连忙说:“快请。”放下手里的豆子,洗了手。孟母便带着奶娘领了刘义进屋,留下惜儿伺候艾婉。艾婉一见张仪到来,连忙笑着迎上去说道:“你最近总是躲着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是我得罪你了么?”
张仪低头说:“哪有。是我自己觉得没有脸面,既然是做工的,哪里还敢把自己当客人。”
艾婉挽着张仪的手说:“你呀,太多心了。我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总是盼着你来。快来尝尝这咖啡。别人送给戒之的。你是知道的,妈喝茶,我一个人喝咖啡品不出其中的味道来。”便将张仪引到了石桌前,递了咖啡给她。
张仪端着咖啡杯,欲言又止,终于一口喝下了咖啡,鼓足勇气说道:“婉儿,我今天来——”
艾婉见状问道:“你是有事吧,我看你神色犹豫。”
张仪小声说道:“我想预支一些工钱。”
艾婉关切地问。“家里开支不够了?”因为是熟人,艾婉很是照顾,将工钱开得比较高。如此还不够用,这让她十分费解。
张仪道出原委:“没有。是威辰该交学费了,生活费也不够了。跟我催得紧呢。”
艾婉一听就来气,骂道:“他还算个男人吗?自个儿出去不顾家就算了。还有脸伸手向家里要钱。甭给他,让他自己赚钱。”
张仪带着哭腔说道:“我也是没法子,才来找你。他没个手艺,在那边人生地不熟,没有钱,连回来都成问题。怎么不叫我担心,我这几日天天梦见他在那边挨饿受冻。”
艾婉看张仪这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对惜儿说,“惜儿,去账房支二百大洋来给江太太。张仪,这些钱我只当是作为同学支持他上学,与你无关,这里的工钱你照领。”
惜儿连忙说:“但对江先生,江太太你一定得说这钱是你跟别人借的。不必说是我们太太借的,但一定得说是借的。”
艾婉点点头,说道:“惜儿说得对,得让他知道家里已经成了什么光景。”
张仪小声答道:“是。不过这个钱一定得从工钱里扣。我先走了。”她起身拿着钱匆匆去给江威辰汇钱了,与刚回家的刘不一打了个照面。
刘不一诧异地向艾婉问道:“张仪怎么走得这么着急?”
艾婉转脸气冲冲地对刘不一说:“你还说呢,都是那个挨千刀的江威辰。伸手向老婆要钱。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蔡玉去留学,他怎么就屁颠屁颠跟了过去。分明是你暗中帮忙!从此以往,你要是再敢和他沆瀣一气,我可不饶你。”
丈夫见妻子这样生气,连忙答道:“是,是,我早劝过他了。可惜他不听。”
妻子却不听丈夫分辨,气哼哼地进了屋。
燕子掠过低空飞进了刘公馆的小楼。
孟母将一把选好的黄豆放进匣子,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说:“天阴沉沉的,怕是要下雨了。”
惜儿拿着信走进花厅,对艾婉和孟母说:“太太,有您的信。”
艾婉便放下了手里的黄豆,停下来问道:“谁来的?”
惜儿说道:“多半是蔡小姐,我看上边贴着外国邮票呢。”
艾婉边接过信边说道:“妈,你看惜儿多伶俐。原本字都不识几个,经你一调教,会识文断字不说,这聪明劲儿更通透了。”
惜儿说:“太太谬赞了。对了,太太,江太太好多天没来取衣服了。”
艾婉听了心头忐忑,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孟母担心地说:“莫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惜儿说道:“我给江家打了电话,却总是打不通。”
艾婉越发紧张起来,连忙把信收起来,说道:“惜儿,叫管家备车,跟我去江家看看。”
艾婉与惜儿刚踏进江家门便察觉到小院有些异样。院门大开,院子里静悄悄的,落满了叶子。在院子的一角,脏衣服泡在木盆里,上边也落满了枯叶。
惜儿将艾婉护在身后,低声嘱咐道:“太太,小心。”
“没事,司机在外边呢。”艾婉轻轻拿开惜儿的手,一边向里走一边喊道,“张仪,张仪。”
二人走到堂屋,熏天的酒气扑面而来,满地狼藉,似乎被人打砸过一般,张仪披头散发地趴在桌上,身旁横七竖八地散落着酒瓶。艾婉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喊道:“张仪,张仪。”
张仪忽而抬头,吓得艾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张仪继而又昏倒在桌上,显然是喝醉了。
艾婉又惊讶又疑惑:“这是怎么了?”
惜儿从地上捡了一张信纸,看了一眼,递给艾婉说道:“太太,或许是因为这个吧。”
艾婉接过信来一看,不由得将信纸捏做一团,气得直发抖,骂道:“这个混蛋,这么好的妻子不知道珍惜,反而要休妻。”
惜儿看着张仪问艾婉道:“太太,江——张小姐怎么办?”
艾婉走到张仪身边,扶着浑浑噩噩的张仪说道:“张仪,这样的人,你早点看清他的真面目反倒是件好事。既然他不珍惜你,你反倒应该珍惜自己。活出个样子来。”
张仪冷笑了一声,茫然地望着窗外萧索的院落,忽而眼前一亮抓住身旁的书愤愤地说道:“原来我这么多年的青春都错付了流年,原来只是梦一场。对,我要活出个样子来。我要上学,还要去欧洲上学。”那本书正是艾婉送给她的贝先生的书。
艾婉轻拍张仪的肩膀打气道:“好,我支持你。咱们就得活出个样子来。”
安抚了张仪,艾婉和惜儿坐在回程的车上。车里摇摇晃晃,艾婉这才想起蔡玉的信,打开信来看,不由得郁闷叹气道:“玉儿啊,玉儿,你的一句气话竟害得张仪被休弃。真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想来蔡玉在欧洲被江威辰纠缠得烦了,嘲讽了江威辰是有妻室之人。
惜儿说道:“依我看,张仪小姐这是因祸得福。”
艾婉说道:“但愿吧。对了,陆小姐多久没来信了?”
惜儿想了想答道:“小半年了吧。”
艾婉担忧道:“上回我就觉得她字里行间有点不对劲,有些欲言又止。也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惜儿安慰道:“大概是忙,不便写信吧。没消息未必是坏消息。”
回到家艾婉与丈夫商量,资助张仪去欧洲留学。张仪其实是上过新学,冥冥中给人黄脸婆的形象也不过是嫁作他人妇后一心扑在江威辰身上的缘故。刘不一对妻子的提议自然响应得爽快,毕竟江威辰赴欧这件事上他做得不对,于是紧赶着为张仪打点好一切。
送别了张仪,艾婉和孟母带着刘义顺道到了凤蝶夫人的茶馆闲坐。正在闲谈时,孟母抬头看了一眼街道,脸色一变,说道;“是我眼花了吗?我怎么觉得看见江威辰了。”
惜儿说:“老夫人没看错。我也看见了,坐着黄包车,朝公馆的方向去了。”
艾婉想了想说:“我不愿看那张可憎的脸。惜儿你悄悄回公馆去,看看这个人来做什么。”
惜儿领命回了刘公馆,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太太,打听清楚了。江先生在欧洲留学,没了进项,只好回国。到家又发现张小姐走了,他便想找老爷某个差事。”
艾婉冷笑说:“他本想腾笼换鸟追蔡玉,岂料陪了夫人又断了财路。他虽然有些文笔,能赚些稿费,但那点钱哪里支撑得住他天天沙龙、酒会的折腾。也难为张仪支撑了他这么些年。鸳鸯蝴蝶梦醒了,这回他总该知道谁最好了。”
惜儿说:“老爷不在家,他说是想见太太您呢。”
艾婉努嘴说:“别理他,我得替张仪出口气。”
孟母说:“他是不对,该得些教训。但毕竟同学多年,让他长些记性就算了吧。”
艾婉想了想说:“那好,过些日子我再和戒之说说看怎么安排。只是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我们心里不舒服不说,总怕他会教坏孩子。一定把他安排得远远的。”又对孟母说,“妈我知道您心善,可这样的人必须给他教训。所以就算他再怎么求你,您也别答应什么。一切等我和戒之来处理。”
孟母答道:“好。”
艾婉与刘不一合计之后,在丝厂给江威辰安排了一个文书的闲职。
刘不一说:“没多少事,也不怕他出什么事,担什么责任。”
艾婉仍旧有些不情愿:“依着我,真不想用他。感觉特别对不住张仪。”
丈夫安慰道:“好了。好了。我都跟江威辰说得清清楚楚了,只此一次,再要胡闹,任谁说情都不管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