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着海风,艾婉挽着孟母往回走,说道:“今天码头怎么冷冷清清的?”
曹不一跑过来说:“咱们快回去吧。工人罢工了。我怕街上不安全。”三人匆匆回家。
刚到了家,一名佣人便从外边带来消息:多地罢工,国府宣布“顺应民心”了!【注释1】
孟母欣喜不已,问艾婉道:“婉儿,这是不是说,友林可以无罪释放了?”
艾婉高兴地说:“恩,伯母,说不定真的能无罪释放了。”
曹不一说:“我去打听打听。”他强颜欢笑转身朝外走,脸上略过一丝担忧。
曹不一推开卢定一的办公室房门,边走边着急地说:“糟了,糟了。国府宣布‘顺应民意’,孟森这回要被无罪开释了。”
卢定一笑着放下手里的报纸,起身对曹不一说:“兄弟,你别着急。我早就跟押解的人打点好了,我保证,只要船一离开码头,孟森就再也回不来了。永远!”
曹不一先是迷惑地一愣,随即明白卢定一暗下杀手,他恶狠狠地抓住卢定一的衣领,说:“我说过,不得伤害孟森的性命。”
卢定一一惊一笑,轻轻扒开曹不一的手说:“你已然做了告密者,就不能拖泥带水。还是想想怎么跟他的那位红颜知己解释吧。”
孟母和艾婉正忙着打扫孟森的屋子。曹不一低着头走进屋。
孟母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
曹不一咬了咬牙,说道:“阿妈,我刚问了,已判罚之罪皆为有效。”
艾婉连忙劝慰道:“您要保重身体。凡事想开点。只要他在里边好好的就能早些出来。”
孟母自己安慰自己道:“是啊,活着就有盼头。”
艾婉陪了孟母许多日子,经不住家里催促,别了曹家回白苏城去。
熬过夏天,熬过秋天,又熬到了最难熬的冬天。曹家的小院分外凄清。
或因上了年纪或因思念儿子,孟母的觉比以前浅了许多,睡得越发晚了。工人房里的油灯都有些打哈欠了,孟母才揉揉干涩的双眼收了针线。她经过书房,见灯还亮着,不禁在房外驻足片刻。忽然想起自己在这儿站久了该惹人闲话了,看了一眼空荡的院子便要回屋,却听见书房里传来咳嗽声。她忍不住凑到窗边,透过玻璃看见曹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孟母轻声问了几声,“老爷,老爷。”
曹英没有回音。孟母在门口犹豫了一番,终于还是进了屋,轻轻为主人披上了衣服,悄无声息地退出来了。曹英一觉睡醒,正奇怪谁披的衣服。四下一看,屋中央生了一个小火炉,上面放了个小锅,正往外冒热气。曹英走过去揭开一看:锅里的水围着一盅**雪梨。曹老爷初时有些惊讶,正在猜是谁,孟母提了水壶进来蓄水。
曹英自嘲道:“越来越不中用啦!”
孟母说着:“这么熬夜会累坏身子的。您得长命百岁,还得看玄孙绕膝呢。”退出门去,走在回屋的路上,正巧见曹不一提了公文包回来,便赶紧热了饭菜端给曹不一。看着曹不一将衣服随意往床上一扔,屋子里也乱糟糟的没人收拾,孟母若有所思。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艾婉左右手分别挽着一位中年太太,三人悠闲地走在码头上。艾婉说:“姑妈、姨妈,我许久没来申江,想去拜访个人。”
左边的姑妈问道:“谁呀?”
右边的姨妈猜道:“不会是你那位同学的妈妈吧?”
艾婉笑道:“姨妈真聪明,不用点都透。”她故意装作很轻松的样子,其实心里一点也不轻松。
姑妈笑道:“我看你这回根本不是来接表哥,而是来看别人的妈妈了。”
艾婉撒娇道:“哪有,两位表哥同时回国这样的场合怎么能少了我呢。”又说道,“对了,船一会儿才到,我先告个假。”艾婉便向码头一边走去。
姨妈望着远去的艾婉,说道:“难得她肯跟我们出来散散心。”
姑妈叹气道:“她为了那个姓孟的孩子,这大半年都闷闷不乐。我看还是早点给她找个好人家吧。免得她一天到晚老想着,伤心。”
“说得也是。”姨妈赞同地点头。
艾婉离开姑妈和姨妈,径直到了船工们休息的地方,向船工打听道:“师傅,去无涯岛有船吗?”
船工吃惊不已,问道:“你去哪儿做什么?那片海可险得很,一般船都不敢去。去年夏天还有一艘官船在那附近沉了。”
另一位船工说道:“是呀,听说当时船上还有从范阳押过来的大学生。年纪轻轻就这么没了,真是可惜呀。”
艾婉如遭晴天霹雳一般,连忙问道:“沉了?你还记得是哪一天,哪一班船吗?”
船工努力回忆道:“这个谁还记得。不过去那儿的船本来就少,一天能有一班就不错了。”
另一位船工补充道:“哎,不就是国府宣布让步的哪一天吗?对了,好像是十号,我还参加罢工了呢。”
“十号,十号。”艾婉好似被人剜去了心一般疼痛。她想起自己正是去年六月十号陪孟母送别孟森,不想,匆匆一瞥竟成了永别。
姨妈寻过来说道:“你怎么在这儿?我们找了你好久了。船快到了。”
艾婉连忙收敛了震惊悲伤的神情,跟着姨妈走了。跟表哥们久别重逢,艾婉也心事重重。吃过午饭,艾婉向姑妈和姨妈告了假,匆匆向曹家进发。
孟母见了艾婉,喜出望外,随即拉着艾婉的手说道:“迎春花开了,婉儿,你陪我到郊外转转吧。”以前这个时候儿子都会陪自己踏青。
两个人并排走在田野里,身旁是金灿灿的油菜花,路上铺满了花粉和花瓣。孟母开口说道:“婉儿,你看这春天的花多漂亮。如果没人来赏花,她就要默默凋谢了。”
艾婉赞同道:“是呀。”
孟母趁机说道;“花且如此,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你是正当年的花儿,不应让年华白白流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并不是什么害臊的事。你应寻一个好人家。”
艾婉连忙插话:“伯母我——”
孟母轻轻一抬手,止住了艾婉,继续说道:“你也不必再瞒我了,我也打听到那趟船出了事儿。当初走水路我就预感到不祥。森儿不通水性。到了水里就全看造化了。”孟母眼角微润,终究忍住了没让泪水流出来,往下说,“你这份情意和心意,我们母子领受了。先不说来世再报这些后话,只望你今生能够幸福。”
“伯母——”艾婉眼眶中泪水盈盈。
孟母搂着这位中意的女孩儿,仰天收了收快要溢出的眼泪,说道:“好孩子,路还长着咧。你的福气会像这花海一样绵延。”
缓缓地,俩人走在大道上。路旁是等候在那儿的曹不一。
奶娘把艾婉的手交到曹不一手上:“少爷,我让你等在这儿。是为了让你抓紧机会。希望婉儿你也能给他机会。”
艾婉说:“伯母,一切太突然了。我需要想一想。”说完便踏过草地边哭边逃跑了。
艾婉一路跑一路哭,到了旅店不顾姨妈和姑妈的询问,直接冲进房间里,关上房门捂着被子哭起来。当她掀开被子时,眼角的泪还未干。她缓缓走向自己的箱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它,从里边捧出一个小匣子放到了梳妆台上。她轻轻打开匣子,里面有近百封信,信封上都是纤细的字:寄给孟森。艾婉哽咽了一下,又拿出一张空白的信纸,提笔写道:
友林,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虽然我知道你可能永远都收不到了。自你被捕,我有千言万语想跟你诉说,奈何过去是一堵高墙将我俩分割,后来是一汪碧水将你我分离,而现在我已不知道要去何处找寻你的痕迹。这些日子,我像当初我们约定的那样,每三天给你写一封信,把我的思念写进去,把我的希望写进去。如今,希望破灭了,而思念仍将继续。我会像你一样照顾好孟大娘,不,是我们的妈妈。原谅我这个决定。
——艾婉
艾婉收起笔才发现,泪水已打湿了信纸。她这才听见拍门声。姑妈和姨妈显然被她的反常举动吓坏了,她们找来了服务生,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冲进了房间,关切地问:“婉儿,怎么了?”
艾婉拭了泪,微笑道:“姑妈、姨妈,婉儿要嫁人了!”
姑妈和姨妈先是一愣,随即喜上眉梢。姑妈笑道:“好事啊,傻孩子为这还哭什么。”
两位表哥说道:“婉儿这是舍不得你们呐。”
姨妈问道:“快说说,男方是哪里的人?家里什么情况?”
艾婉赶紧擦干了眼泪说:“姑妈、姨妈,我先出去一趟,回来再和你们细说。”
艾婉敲了敲曹家的大门,开门的是汪妈。她见到艾婉喜出望外,笑着问候道:“婉儿姑娘来啦。”
艾婉连忙笑着回道:“汪妈好。”
孟母闻讯出来,见艾婉轻轻向自己点头,便冲汪妈说道:“汪妈,过不久你就得改口了。”
汪妈有些不明白,问道:“改口叫什么?”
孟母看了看艾婉,笑道:“叫少奶奶。”艾婉百感交集。孟母便将艾婉引去见曹英。
曹英对孟母说道:“婉儿的姨妈和姑妈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毕竟有诸多不便。还要麻烦你多帮忙,艾婉娘家在申江没有宅子。便从以前你住在刘家大宅的院子里坐花轿,绕城走一圈,再接到曹家小院拜天地。老太爷高兴,说是大宅里有个小院子,便让他们去那儿过小日子吧,你也跟着过去享享福。”
婚礼紧锣密鼓地筹划着,赶在姑妈、姨妈回白苏城前就办了。
踏进轿子的一刹那,一滴泪水凝在了新娘的头巾上。孟母看见了,在轿旁小声说:“大喜的日子,高高兴兴的。”新娘想要转头说什么。孟母忙说:“掀起盖头前别说话。莫回头。一路往前走。”待放下轿帘,目送花轿离去,孟母自己反倒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泪。
婚礼很热闹,连王响、江威辰、蔡玉等一众同学都来了。孟母站在旁边,为少爷高兴,望着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想象着孟森身穿新郎服与朋友们谈笑饮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