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婉惴惴不安,站在临渊阁眺望远方,一连数日,她都如此。她早已失去了想象的闲心,待了一会儿就进屋等候消息了。
一架紫黑色的马车卷着烟尘冲学校来,没能引起行人过多的注意。王先生拄着拐走在校门前的大道上,走走停停。这几天学生闹听课,军警又戒严,老先生难得有浮生半日闲。见骏马飞驰,他赶紧往后退几步立在道旁,回首望烟尘滚滚,心事重重,感慨万千。
蔡玉平素极重礼教涵养,此时却全然不顾,小跑着穿过校园,蹭蹭登上临渊阁,“梆梆梆”急促地拍打着房门:“校长,校长,快开门呐!出事儿了!”
艾婉一面开门一面问:“出什么事了?是孟森有消息了吗?”
蔡玉边往里走边说:“不是,林颦的家里人来了,非要现在就带她回去呢。林琅和我劝不住。校长快去看看吧!”
“怎么会这样?”韩青大感意外,连忙和艾婉、蔡玉并韩夫人急急忙忙往静女楼赶。艾婉暗暗自责,这些天为了孟森的事,除了早晚问候林颦的状况,竟忘了多加关心。不过为了不让她担惊受怕,孟森的事都还瞒着她。
刚到静女楼下,便听见了吵嚷声,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韩青个子高,快到雨晴宿舍外时,先越过围观的众人看到人群中央确实有三个陌生人在林颦的屋子里。一个看上去穿着还算体面的年长者坐着,两个仆从模样的年轻小伙站着。林琅眼露凶光,整个护在林颦身前。宿管大妈叉着腰挡在那三个人和林颦之间:气氛剑拔弩张。
“校长来了!”围观的学生像盼来了救星一般欢呼道。
韩青还没进门就问道:“怎么回事?”
大妈没好气地看着那三个人,努嘴道:“不知道哪儿来的土匪,青天白日要抢人呢!”
韩青见状,对大妈说,“你先别急着发火。”又转过身对三人问道,“想必诸位就是林颦同学的家人吧?”
那老爷模样的人见校长亲自来了也不好发作,勉强点头,只答了“是”。
韩青环顾四周,说道:“您看这是女生宿舍,说话也不方便。不然到我的办公室谈。”
那中年男子看看周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女孩子,点头算是答应了,缓缓起身。
大妈说道:“就在我楼下的屋里谈就行,何必跑那么远去校长室!赶紧给句痛快话!”
校长于是回头问那人:“您看?”那人也点头应了。校长对众学生说道,“散了吧,散了吧!”又对艾婉说道,“好生照顾林颦”。韩青领了那三位不速之客跟着宿管下了楼。
韩夫人轻轻为林颦躺好,微笑着温言宽慰道:“没事的。我们都在呢。”留了艾婉等女生,赶紧跟下了楼去。
韩青微笑着请客人落座,“请坐。”又对宿管大妈说道,“既然都借了地方,就再借我一壶茶水来待客吧。”
宿管大妈眼白往上一翻,撅嘴道:“不巧,茶叶刚喝完了。”
韩夫人看着怕失了礼,嘱咐同来看热闹的韩湘回家拿茶叶,自己在外边就着大妈生起的炉子烧水预备沏茶。
中年男子端坐在中央,左右各是一个冷脸的小厮,那男子拿大地说道:“我是林颦的二叔。听说范阳闹学生,还抓了几个。我们是小户人家,讲究清白,脸比命看得紧,就怕出什么辱没了门楣的事。”
韩青急忙说:“林颦在这儿绝对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这个我可以向您保证。”
中年男子轻笑道:“您的人品我当然信得过,可是别人不认识您,信不过。颦儿是我亡兄的遗女,我得为她寻一门好人家才对得起兄嫂。若不是兄嫂生前曾说过要让颦儿上学,我也舍不得她到这么远的地方读书。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这么多男男女女的在一间教室读书,这要是在我们那儿真不成体统。再说了,我自个儿还有一子一女,名声不好以后就不好嫁娶了。”他虽然故意把后边两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听者都知道这才是重点。
校长见状劝说道:“林老爷,林颦这些天病着,没有去闹学生……”
林二爷眼睛微微上扬,不大乐意地说:“校长不必说了,今天无论如何我都得带她回去。”
宿管由始至终看在眼里,早已憋了一肚子气,插话说道:“说来说去,还不是顾着自己那点脸面。那姑娘来这儿两年了,多久能见你们寄一封家信?”
林二爷被戳中了痛脚,当即羞怒道:“你!我们不寄信是怕分她的神。当初也是她要来上学我们才同意的。她在这儿的花销可一点不比在家里少。”林二爷说得振振有词。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声。鲁直带着一帮学生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嚷道:“哪儿呢,哪儿呢?哪儿来了人要打架?”
林二爷三人当即紧张起来。韩青正色喝止鲁直道:“达夫!你做什么,不得胡闹!”
鲁直粗声粗气地说:“我听说有人光天化日就敢来咱们范大抢人。就过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回事。”
林二爷下意识地往后退,略有些结巴地说:“怎么?我把自己的侄女带回家,你们还想打人不成!”
韩夫人眼见里边就快撕破脸了,紧着把刚泡好的茶端出来,借着端茶将鲁直等人往后一推,说道:“看着点,看着点,茶烫。这才四月份,离夏天还早着呢,大伙儿怎么就那么大火气。来请喝茶消消火。”韩夫人将茶递到客人手里时,林二爷余气未消,稍稍挥手拒绝。韩夫人顺势将茶杯一洒,滚烫的茶水立时洒在了自己的左臂上。“啊呀!”韩夫人旋即痛苦地叫起来,有些站不稳,大滴大滴的汗水夹着泪水流过本就清瘦的脸颊。
韩青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妻子。宿管大妈也赶紧过来查看伤势,回头瞪着林二爷大骂道:“你怎么这样!谈不拢也用不着伤人嘛!”
林二爷意外得很,吓得连连赔罪:“我……我是无心的。”
韩青轻轻撩开妻子的左袖,看伤势,手臂已然红了。校长心疼地直撇嘴,虽很生气但还得顾全大局,只能强压住火气,心疼地吹气,不搭理林二爷。倒是韩夫人不顾烫伤,大度地解围说:“都怪我不小心。我们当然体谅您对林颦好。可是她现在病着呢。您一定要让她现在回去。知道的说您爱子心切,不知道的还不说您冷血无情逼着病人上路。若是在路上有个闪失,这名声传出去不就更坏了。不如这样,您来一趟范阳也不容易,就由我们尽地主之谊,陪你四处转转。”
林二爷伸长了脖子,打量着韩夫人的伤势,见确实不轻,心里着实生了愧疚之意,又听见韩夫人说出这么一番道理,想了想,终究还是点头。校长见状连忙说道:“那我就先带各位去休息吧。”于是领了林二爷三人离开静女楼去安顿。
宿管顾不得收拾地上的茶壶碎片,轻轻托着韩夫人的手臂,心疼地不停啧啧,望着离去的三人,恨恨地说道:“要是我,早把一杯茶倒他胳膊上了。”
韩夫人劝道:“好啦,你收拾一下,我上去看看林颦。”她将袖子轻轻放下,慢慢上了楼,走进屋,林颦立刻惊恐又警觉地起身朝门口看,见韩夫人之外再无旁人,这才略放下心。
韩夫人走近前,坐到床边关切地问:“是我,颦儿,你还好吧?”
林颦目光中仍存有恐惧,问道:“他们人呢?”她挣拽着想要坐起来,身子弱,咳了几声,眼巴巴地望着韩夫人。
韩夫人强摁着她躺下,捏好被角,笑意如风地说:“安心养病吧。你病好之前我是不会让他们带你回去的。”
艾婉一眼望见韩夫人左手的红肿,便问道:“师母,您的手怎么了?”
韩夫人连忙将手往后遮掩了一下:“没事儿,不小心烫了一下。”
宿管紧赶着跟了上楼来,拿了一瓶药递给韩夫人:“你快拿这个去擦一擦吧。”
韩青安顿好林二爷一行,随即折返到静女楼,正遇见韩夫人拿着药下楼往家去。韩青走上前,牵着妻子的手,一对夫妻慢慢往家走,一路静默无语。
韩青率先开口说:“今天多亏你了。”
韩夫人微笑道:“你看出来了?”
韩青也笑道:“你是一个多么稳妥的人,怎么会把茶水弄洒了呢。真是难为你了。”。
韩夫人抿嘴说道:“我不过不想让你为难,也不想让林颦就这么被带走。”
韩青说道:“对了,今天怎么没见到飞鸥,往常这种事,他肯定会抱不平,出头的。今天怎么连人影都没见到?”
韩夫人说道:“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场反生事端。既然他不知道,就别告诉他吧。不过听湘儿说,赵胤扶着王先生沿河散步去了。”
韩青有些难以置信:“这倒是奇了!往日水火不容的。”
韩夫人感叹道:“这几天,你一心在友林的事情上,先生们那边你就忽视了。昨天我在路上见王先生,和他问好。叫了好几声都没答应。我听他那儿自个儿嘀咕着‘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听说这次还抓了好几个老师,是吗?唉,就这几天,他便老了许多。”
韩青也感慨道:“先生向以克己复礼为任。奔走呼号,不行,退而治学。如今泱泱大国,既受外辱,加以内患。心怀其忧,形于外耳。我折腾了这么些年,想不到到头来竟也是如斯田地。”
韩夫人靠在丈夫肩上安慰道:“这么多学生为中华之振兴而读书,已足以令人欣慰。你当初办学不就为了开启民智吗?走吧,咱们还有小湘儿呢。”
“是啊,还有湘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