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终于过去，孟森和曹不一再次北上。北国的春天不比南方，来得既缓又急。缓的是捱到三四月依然冷，缓缓地升温；急的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四五月份的某一天，一不留神，春天来了；一不留神，春天走了，只留下一个漫长的夏天。不过民国七年的春天，气候尤其反复。

初春的午后，积雪未化，又添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学生们都猫在宿舍或五车书库，唯独孟森匆匆忙忙，踏雪疾行。韩青借周末在家里办沙龙招待亲近的学生们，孟森要去赴约。孟森瞥了一眼，韩家院中的竹子上还有不少残雪，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轻叩房门，迫不及待地钻进校长家的客厅，说道：“怎么突然来了个倒春寒，真冷。”他一面搓着手一面烤火，艾婉早把最暖和的地方给他腾了出来。

赵胤笑道：“原来你小子也有怕的。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一众学生哄堂大笑，围坐在校长家，就着韩夫人烹制的茶点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砰砰”门突然被拍响，声音很急促。韩夫人笑盈盈地起身去开门，她的笑容总是让人如沐春风。门打开那一刻，冷风吹了进来，冻得校长夫人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她恭敬地说道：“原来是乡佳先生。快请进！”

王老先生的胡子上还有未化的春雪，站在那里也不进屋，冷冷地说道：“我就是来通知校长一声。学监来了，在接待室呢。”转身拄着拐杖走了。王雍得意洋洋，慢悠悠地往回走。

“我马上去告诉子明。”愁容代替了韩夫人脸上的笑颜。她见王乡佳那副神情，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赶紧告诉了丈夫。韩校长深知学监不会贸然造访，所以不敢怠慢，换了衣服便匆匆去接待室。学生们也就辞了韩夫人回宿舍。一路上，学生们纷纷猜测学监突然到访究竟所为何事。

吃过午饭，孟森约好鲁直杀一盘，双方正难解难分。舍监敲了集合钟，在楼下喊道：“两点到礼堂集合，有重要校务公布。”

金晖正用刻刀摆弄着一个金镶玉的玉坠儿，听见喊声，掏出鎏金怀表一看，说道：“不是马上就两点了吗？”

于是学生们从宿舍鱼贯而出涌向礼堂。林琅在人群中发现了孟森等人，兴奋地冲他们挥手。两路人汇聚到一块儿也相互讨论究竟是什么事。

韩校长走上主席台，台下立刻鸦雀无声。校长背后忽然一声咳嗽，校长便退到一边，让出了中心位置。走上前的是一个略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

“快看！那就是学监！”王响指着那个胖男人向同学们介绍。

学监拿出一张纸，念道：“教育部任命状，任命孟庆父为范阳大学副校长，专管风纪，此状……”

王响小声向身旁的人说道：“哈哈，看吧，乡佳先生出狠招了。直接请学监出面了。这老头子也真有些手段。”

孟森白了王响一眼，望了望退到一旁的韩青，韩青宠辱不惊，只是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孟森心里愤愤不平，便要转身离开，忽而觉得被人拉住了，低头一看，是艾婉拽住了他。艾婉使劲向他使眼色，他这才强忍住怒火，站在原地。

任命状宣读完毕，新任副校长走上前台发表履职感言。后排的学生们伸长脖子踮起脚希望一睹尊荣，却只看到秃顶的头下一张刻板的脸，好生失望。长篇大论毫无新意，不过是“克己复礼”之论。听得学生们哈欠连连。话说到最后，副校长刻意提高音量：“今天刚来就让我见识了韩校长治下的范大。刚才学监在讲话的时候，有人在下面嘀嘀咕咕。这是范大学生该有的素质吗？为了以儆效尤，这样的学生必须严肃处理。是要我点出来还是自己站出来，自己选。”一时间，学生们个个把头低得深深的：最终王响被罚抄校规五十遍。

回到宿舍，王响噼里啪啦一通发泄：“这也管，那也管。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会死人呀？拿着鸡毛当令箭。他以为他是谁呀！还以为来了个福星，原来是个扫把星。天晓得他跟乱坟岗里爬出来的一样，食古不化。还不如校长呢。这个副的现在就敢越俎代庖，过不了几天怕就要夺权了。”

整间屋子只听得到王响的抱怨声。其余的人虽默不作声，却都憋着一股气，孟森更是愤愤难平。当众指责韩青，上任即小题大做处罚王响：孟庆父的嚣张和保守可见一斑，众人看在眼里，愤怨倍增。

孟森一拍桌子，便往外走。

曹不一问道：“友林，你往哪儿去？”他生恐孟森不谨慎，做出什么事来，连忙拦住。

孟森答道：“别担心，我出去透透气。”

走出宿舍，孟森气不打一处来，不觉间到了老赵办公室，远远地见一个陌生人像个门神般站在赵胤门外。孟森忽而想起来，那便是孟庆父带来的秘书。孟森鄙夷地哼了一声：“官儿不大，还配秘书？”孟森便躲在一旁观察。门忽而开了，孟校长春风得意地走了出来，整了整衣领，派头十足地走了。孟森赶紧溜进孟森办公室。

“您还有何高见？”赵胤面朝窗户，没好气地说。

孟森扫了一眼，满地都是散乱的书，显然赵胤刚发过脾气。孟森说道：“我可没有高见，只有孤陋寡闻。”

“是你呀。”赵胤这才慢悠悠回过头，脸上还有刚才未消的怒气。

孟森一面拾书一面说：“我无处发泄，本想找你说道说道。看这样子，我也不必拱火了。”

赵胤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说道：“我们这位副校长高瞻远瞩，原本我以为翻译和风纪不相干。谁知他却说，翻译还是应该以自然科学为主嘛，那些男男女女污七糟八的外国小说就不要译过来毒害学生了，有损风纪。若不是我极力争取，他恨不得把这些已经译出来的书都烧了。”

孟森骂道：“焚书坑儒，斯文败类！”

赵胤感慨道：“我尚且如此，更可想韩校长得受他多少气了。我劝你也小心些，别被他抓住小辫子。”

孟森愤愤地说：“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他捕风捉影。只是可惜以后不能看到那么多隽永的文字了。”

孟森回到宿舍，内心低落与愤懑交杂。鲁直一个人对着棋盘在苦思，见孟森回来了，招呼道：“回来啦。”

孟森情绪低落，说道：“恩，怎么就你一个人下棋？”

鲁直眉头紧锁：“金晖下完这一着，我想不出来，他便出去了。你快来帮我想想。”

孟森看了看，一撅嘴，一把搅了那盘还未下完的棋。

鲁直愕然抬头说道：“你？”

孟森说道：“反正都下不下去了，不如重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