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前后,端云一行人低调地离开了秋水庄。说起来,秋老夫人也着实了得,不过三四个时辰,一个百多两马车的商队横空出世,被交到了端云手中,除了她之前所提的那些银两,还有不少馈礼,这些馈礼将秋水庄对长宁侯府的拳拳之意表达得十分充足体面,而又未失了矜持和分寸。
这条浩浩荡荡的商队驶离秋水庄的时候,正巧遇上苍宛儿的车驾也正启程,端云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传说中,秋水嫣当年出嫁时的十里红妆,看着眼前这阵势,越看越有几分相似,不由更是憋闷,当下也不同盛装送行的秋老夫人打声招呼,阴着脸便拍马独自往前冲了出去。
秋夜并未去给端云送行,他坐在烟雨阁的二楼,望着楼下的粼粼碧波,直坐到日落西山暮色渐浓。
“你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在那儿一坐就是半天。”
身后忽然传来秋老夫人的声音。
秋夜并没有回头,更未起身,如今在他们这对祖孙之间,连表面上的融洽都懒得维持了,做祖母的对孙子避而不见,为孙的则对祖母视而不见。“祖母终于肯提起我父亲了么?”秋夜温煦的嗓音中透着一丝淡淡的嘲弄,似在讥笑秋老夫人,又似在自嘲,“我父亲,和母亲,他们到底犯了什么天大的错,竟成了秋家庄的禁忌?能有什么错,能令一个去世多年的人仍不见容于自己的母亲?不能得到亲儿的拜祭?祖母,您能告诉我么,我父亲他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
秋老夫人在桌边坐下,缓缓道:“他出生即是对不起我。”
秋夜愕然地转过身,一则秋老夫人居然回答了他的问话这令他极意外,二则秋老夫人的话让他惊异,上次他们便是猜她有孕期间,祖父移情别恋,遭受背叛的她便迁怒到肚子里的孩子身上,竟真是这样?
“为何?”秋夜压住心内那股紧张的情绪。
“为何?”秋老夫人一笑,目光复杂地看了秋夜一会儿,幽幽地叹了口气,“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么?”
秋夜怔然,神色瞬间凝了凝,指尖不由自主地紧紧攥向掌心,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怀疑过!他怀疑自己不是秋家之后,甚至怀疑父亲即非秋家人,他还怀疑,他与父亲皆为秋姓,只是,眼前这位秋老夫人并非他们之亲祖母与亲娘!他还不止一次地反反复复地想过,于情于理,最后这一个最有可能……
迎着秋夜的目光,秋老夫人点点头,“没错,我并不是你的亲祖母。”
我并不是你的亲祖母。
事实原来真的就是这么简单,她说得就这么轻松。
只因那不是她的亲儿,所以她恨不能抹杀他的存在。
正因为,那不是她的亲孙,所以她漠视他的存在,甚至要扼杀他的存在。
就因为没有那一层血缘,所以她面对他是百炼钢,可对宛儿却是绕指柔!不,不对,宛儿与她也没有血缘关系,秋老夫人爱若珍宝的女儿是收养的,这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秋夜心念数转,最终被他悉数压下,他再看向秋老夫人,眼底几乎已无绪无波,他问:“我们,姓秋?”虽是问话,语气却是肯定的。
“自然。”秋老夫人道。
“不论我怎么做,你都不会将我当作你的孙子看待,是么?”
秋老夫人点点头,“不会。”
盼了那么久,猜了那么久,疑了那么久,这一刻忽然将真相摆在眼前,反而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沉默了半晌,秋夜才又开口,“我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三十多年前的事我已经讲给那个姓兰的丫头听了,回头你自己问她罢。”秋老夫人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剩下的,过一阵我再讲给你们两个听,不过在那之前,有件很重要的事你们必须替我完成。”
“你说。”
“你想不想见姓兰的那个丫头?敢不敢随我去见她?”秋老夫人道。
这无异于送羊入虎口,将自己摆上砧板。
秋夜犹豫了一下,或者说思索了片刻,便点了头。
兰兮在人家手里,他能如何?更何况,事关双亲,对他的诱惑太大。
当他跟随秋老夫人走入松颐院时,心中三分意外,七分了然,若论藏人之处,还有哪里能比得上放在她眼皮底下来得好,即使他们将秋水庄翻个底朝天,也绝不对查抄到松颐院来。
在秋老夫人内室门口,秋夜停下脚步。他自然知道,那里面就只秋老夫人和黄妈妈可以出入,早些年他们的关系还没那么僵硬疏远,他过来晨昏定省,从来只能在外室,哪怕她病了,他也只能是站在门口,隔着帘子问个安。
“没想到,我也有走进这间房里的一天。”秋夜低喃。
走在前面距他几步远的秋老夫人闻言,忽然顿住步子,哂道:“不愧是父子,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秋夜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心中忽地有些酸涩温热的感觉,长久以来,对于父亲的渴望几乎成了他心里根深蒂固的一处缺失,他费尽心机去打听,却收获无多,甚至他连一个可以倾谈的人都没有,只能在心间默默地想象,想念。关于父亲的消息,哪怕是只言片语,对他都是上天珍贵的馈赠。
内室的格局和布置极简单,旧的磨得发亮的家具,透着厚厚的怀旧气息。
几乎没几样摆设,因此,梳妆台上那一盆怒放的剑兰格外引人注目。
“这花祖母照料得不错。”秋夜望着剑兰娇艳的花瓣,若有所思地道。
秋老夫人极讨厌兰花,整个秋水庄的人都知道。
“原来祖母并没有讨厌兰花。”
秋老夫人走到床架前,伸手按了下,床后垂地的布幔便缓缓向两边移开,她一边往布幔那边走,一边道:“讨厌就不能养在眼前了?”
黑色的帘幔后面,是一面青砖墙。
秋夜眼不错地盯着,但见秋老夫人抬手,随意地在墙上一推,那墙壁便门一样地被推开了,所开之处约能容两个人通过。秋老夫人径直走了进去,秋夜驻足片刻,也提足迈了进去。这里面应该是个夹层,大概只有两把椅子那么宽,中间有一道口子,里边隐着一条向下的的石梯。两人一进来,空间立刻显得十分仄狭,不过秋老夫人并未多作停留,她将墙壁推上以后,便从石梯走了下去。秋夜紧随其后,石梯有二十多级,才走到尽头,便听到上方传来“轰”的一声巨响,秋夜顿时一惊,也不知这是用了什么机关,看样子将方才那道入口给堵死了!
地道里漆黑一片。
走了没多远,又有一声巨响来自身后,这次,似是将通道截断了。
秋老夫人竟是断了身后之路。
再往前便很平静了。
又一道门被打开,光亮突然出现。
“兰!”秋夜看到兰兮就站在几步之外,不由露出了笑容。
见到秋夜,兰兮也笑了。
“你别担心,小康已经被他娘接走了。”秋夜快步走过去,冲着兰兮微微点一点头,笑容再度浮上他温玉般的脸庞。
兰兮微微一笑,道:“好。”她心中微定,昨晚到她房里来的人是燕珠,燕珠开门见山称,秋老夫人让她来引兰兮去后山。这倒是个好机会。燕珠说她来秋水庄是为了找家中失踪多年的一位亲人,若兰兮能帮她,她必还此人情。兰兮即知燕珠是兰婆婆家人,便不再犹豫点了头。燕珠亦答应她,送小康同他娘团聚,并去寻端云做她的后援。这么看来,燕珠没有食言。
“我们一家人倒是在这里团聚了。”秋老夫人忽然幽幽地道。
这时,秋夜已走到了兰兮身边,自然看到了水池中的景象。
很难形容这一刻秋夜心中的感觉,他很震憾,却又有种莫名的平静。
仿佛,在他内心里其实一直认为,终有一日他定能见到那久久无缘得见的亲人。
眼前这样的见面形式确实不寻常了些,可意外不过一眼,第二眼时他已全然接受。
只是——
秋夜转眸望向兰兮,眸光如辰星般亮灼,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他,是我父亲,还是祖父?”
兰兮怔了怔,她当时直接就认定这是秋夜的祖父,哪知秋夜竟会有如此一问,思及他这句问话背后的因缘,她不禁心中微微发酸,看着他轻声道:“是你祖父。”
秋夜脸上立刻升起孩子般的笑,他弯着眼睛道:“我长得像祖父,是吧?”
“嗯。”
“我竟长得像祖父……他,和我想的样子不一样,我不敢想……看到他这样子,怎么我又觉得,他本该是这样子……他,一看就是位了不起的人。兰,你说是不是……”秋夜趴在池边,目光眷眷地停在水中那张与他自己极其相似的脸上,这两张酷似的脸宠,一张无知无觉了无生气,一张神情炽热温情脉脉,一静一动,一冷一暖,有些怪异,却又分外和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