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细细软软地说了许多话,又用过了晚饭,小玄令兰兮将他所嘱之言一一复述无误,才扁着嘴红着眼睛松开紧箍在兰兮腰间的手臂,放她离开。
在霜院门口,兰兮遇到了麦冬,这算得上是镇纸事发后她们第一次碰面。麦冬倒也爽快,嘿嘿笑着过来挽住兰兮的胳膊,扬扬下巴:“走,找个地方,咱俩说说话。别去房里了,隔墙有耳呢。对了,就去水井那里,正好打点水洗洗手,吃了点子糯米糕,粘乎乎的擦也擦不掉,真难受。”
摇了半桶水上来,麦冬洗了手,拉着兰兮背靠着井台坐下,又掏了个拇指粗的小瓷瓶出来,拔开瓶塞,拿指尖挑了些乳白色脂膏,细细地往手上涂。麦冬对自己的手爱逾非常,每洗完手必定是要涂抹一番的。她的手也当得起这样的厚爱,十指纤纤,肤若凝雪,柔若无骨。
抹完润手膏,麦冬才笑嘻嘻地开了口:“那个小玉兔是我拿的。前儿在沉香阁,咱俩又抬又抹又洗,生生把我这双手也弄粗了几分,我心里这口气就有些不那么顺溜了,正巧,那个小玉免看着还能入眼,我就顺手拿走喽,这也不是多大点事,比这贵重多了的我都……反正这事儿就这样了,小玉兔你要懒得留着,就给我吧,我去处理了,省得再惹麻烦。”
“玉兔不在我这里了。”
“给谁了?公子?端云?”
“端云。”
“他昨天叫你进去就是为了这事?不是吧?那小子傲得跟个活凤凰似的,咋这么贼精啊!难怪无端端弄了咱们到这里来,原来打了黑吃黑的主意。他怎么就认定那小玉兔是咱们拿了呢?哎呀,他没为难你吧?”麦冬急忙侧过身半跪到地上,拉着兰兮上下左右地端详,眼里满满的关切,还有一些些懊恼。
兰兮忙道:“没有,他一问,我就给他了。”
麦冬如释重负,点点头,“你这么做是对的,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人咱们斗不过的,还是顺着他比较好,况且,给他了还更好,省了咱们好些麻烦呢。”
兰兮也松了口气。秋夜父亲的镇纸,被麦冬拿走给了她,她又给了端云。秋夜是失主,麦冬是委托人,她感觉自己既对不起失主,又有愧于人之所托,现在麦冬揭过不提,自是再好不过了。
麦冬忽然笑起来,“你知道这两日庄子里传得最多的闲话是什么吗?”
兰兮摇摇头。
“是关于我们俩的!”麦冬挤挤眼,极愉快的样子,“端云公子钦点了我们两个过来侍候的事,在庄上都炸开锅了。兰子你还不知道吧,这个端云的规矩,是不要婢女近身侍候的。那天那婆子不是说过有丫头被霜院轰出去,还断了二根肋骨么?这事是这么回事,那丫头本是霜院的管事,端云住进来之后,为了这位大爷的怪癖,别的大小婢女都遣到别的院里去了,这里全换上了小厮,单留了她一个人在这统管照看。满院子都是新来的人总归不妥吧,有个熟悉的人看着方不至怠慢了贵客是吧?本来也相安无事,谁知那晚这丫头不知哪根筋不对,忽然就凑到了那位爷跟前,就悲剧了……”唏嘘完,又神秘一笑,“现在厨房都开上赌局了,赌咱俩多久会被撵出去。”
兰兮失笑:“就断定了我们一定会被撵出去啊?”
“开始是赌会不会撵出去来着,结果所有人都买会撵,没法赌了,就改成了这样。”
俩人说着闲话,这一夜相安无事。
离院,未语居。
秋夜靠在软榻上,半垂着眼,看着几上那只敞着的楠木匣子,匣子里淡黄色的香丸珍珠般地泛着光,匣子旁还有一包洁白的花瓣,这两样,一个他日日所用的香,一个他天天要饮的茶。
耳旁是秋雪的声音。
“……比‘花开’更为霸道,极伤身,以公子的身子——绝熬不过一年。又找了几家药铺和几位大夫,药铺一律未见过子宿草,听也未曾听过;大夫有一位说那香似有些不寻常,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秋雪肃容跪在地上,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只隐过兰兮姐弟不提,只言是一位有些怪癖的朋友。这事听着匪夷所思,如若是真的,那公子跟站在悬崖边上没两样了,她既知道了自然不能隐瞒于公子,但是那小子到底刁钻奸滑至极,他的话未必就那么可靠……秋雪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毅然抬起头直视秋夜。
秋夜的视线从几上挪开,淡淡扫过秋雪,温声道:“起来说话。”
“是。”秋雪迟疑了下,起了身。
秋夜却好一阵子不再开口。
这几年,他日防夜防,就怕自己被人算计了去,坊间那些林林总总三六九等的春药,他费了不少心思,已能做到一闻便知,他自以为于此一途上可以稍加安枕了。“花开”他有所耳闻,因知这个药万金难求,便未放在心上,万没想到,不见“花开”,却来了个子宿草,他到底还是着了道了。
心下一阵黯然。
他迟迟不肯娶妻,也不要人暖床,世人只道他是生而为情痴,为等着心中所爱如此守身如玉,唯他自己知道,他不过是不愿意与祖父和父亲有着相同的命运罢了。秋家若真是受了诅咒,拼着孤寂一生,拼着断了秋家的香火,他也要破了这个咒。
现在,却有那么一双看不见的手伸了进来,也就是说,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了。
这是好事。
秋夜唇边现出一个温柔至极,在秋雪看来也诡异至极的浅笑。
公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以琢磨了。前年,老夫人催得急,公子就托了那个长忧公子,也不知他打哪弄来的药,公子吃了以后,生生就虚弱了下去,多少大夫把了脉,都说成不得亲,务必静养,否则有性命之忧。去年好不容易养好了,眼看议亲的事又要提上日程,又是一粒药……到今年,也不待老夫人明里暗里递个话,公子麻溜儿地又服了一粒,最后一粒了……说来也怪,这药服下去,公子不过“病”了月余,竟一天一天好起来,倒不是公子自个儿感觉的,横竖他吃不吃药都那样,他的病不过是在脉象上,现如今,他虽然还固执地“病”着,可那见天来诊脉的大夫团,一个个笑得那叫一个暧昧丛生!这事儿,指定拖不了多久了。
也不知是那药放久了失了效,还是庄里来了高人,悄无声息地将其给解了。所以,听到有人从焰宫出来,她便动了心思,结果怎么着,倒应了那句话,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离院,竟还出内鬼了!
“公子,据那小……婢子的朋友说,香丸里的子宿草是在炒制时混入的,茶里的,则是下在采清露的花瓣上。”秋雪脸上浮出冷厉之色,若是被她查出谁在捣鬼,看她怎么收拾她。
秋夜的心思却在另一处,服用月余有效,那他用了多久了?
“你朋友可曾提及,这要如何才能解。”
“他说,如果接触的日子浅,停了便成,不会有什么影响。若已足月,便需……小心些。”秋雪声音越来越低。
秋夜心中一紧。
看向秋雪的目光中便少了些淡然的温文,多了些幽亮的深邃。
秋雪低下头:“未必就有那么久了……”
那小子说,若足月,就听天由命了。
那小子年纪不大,可全身上下满满长着的都是心眼,这话十之八九是吓唬人的,她本打算忽略不计,但公子主动问起,她又不能不说啊。
“有多久……有法子弄清楚么?”
秋雪越发不自在,向来爽朗高声的她,也如蚊吟般嗫嚅着:“脉象上或有迹象……”
秋夜的视线静静垂在秋雪身上。
秋雪苦涩地摇了摇头。她不能叫兰兮来替公子把脉,那样一来,这件事整个就穿得底朝天了。要不是昨晚兰兮好象极不愿意喝那茶似的,她也不会有所怀疑,拿了公子日常所用之物去查看……只怕那俩人见了面,已经猜出几分了,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说破,否则被公子知道了,肯定不允许她扣着人质,可一旦放了人,那两个人就是两只猛虎,且不说还留不留得住,信不信得过便是个天大的事,她不能置公子于这样的险境之中。
“你让秋月进来。”秋夜吩咐道。
秋月在外面等得正心焦。
秋雪一整天人影不见,快天黑时才回,回来后一语不发,冷着脸翻了香匣子和梨花茶出来,便去见公子,倒将自己堵在外面不让进。相处了近六年,秋雪待她从没有这样冷淡过,仿佛她犯了天大的错似的。
秋夜的饮食起居是由秋月一手打理的。
更有,那香丸是秋月的哥嫂所制。
如今出了事,秋雪对秋月自然没什么好脸。
依着秋夜的吩咐,秋雪一五一十又言简意赅地将事情讲了一遍。
“这、这香丸里加了、加了催情药?”秋月听完,煞白了脸,几乎说不出句整话。
“我记得你上次回家是四月十二,这香也是那天拿的?”秋雪急切地问道。
秋月木木地点了点头,她仍是满眼的震惊和不可置信。
“那这些香是从哪日开始用的,你还记得吗?”秋雪马上又问。
“取回来后二三日便用上了。”尽管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事却还记得,当时就是香快用完了她才回的家。
今天是五月二十,用了三十五天了!
“公子?”秋月的声音里透着令人心酸的脆弱,她看向秋夜,带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些许期盼,些许哀求。
秋夜有些不忍,却还是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秋月在他身边待了十年,在他心里,就跟姐姐似的,这份情分没人比得了,他相信她对他一丝一毫的异心都不会有,更何况是伤害他!可她身边的人,那些一心为她着想的亲人,保不定不会被有心人利用。
“我没有,我没有,公子,我没有……”秋月一下子跪倒在地,低低地抽泣起来。
秋雪几乎跳脚:“哭什么哭?谁说是你了吗?你没有!你家里那些人呢?你能保证他们没生出什么妄心,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这话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秋月心上。
她家里人的心思她是清楚的,上次回家嫂嫂还同她说过那样的话……
强压住胸臆的翻涌,秋月挣扎着起身,低声道:“婢子这就回去……回去问问……问问……”话未说完,眼前一黑软倒在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