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珠脸上笑容未变,只是端着茶杯的手不易觉察地顿了顿,口中道:“长者赐,不可辞。你留着吧,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兰兮哑然,一百名墨衣卫,她何时能用得着?
一百个人,让她上哪找这么多房子给他们住去?回枫谷就那么大点的地方,要搭屋棚就得毁药田……兰兮想想都觉头疼,这是老人家的一番心意不收又不好,只得冲墨一抬抬手,“墨一你先出去歇着,这事我们回头再说。”
墨一应了,无声无息地飘了出去。
“轮到我了。”麦冬“咚”的一声放了个精致的木匣子在桌上,屈指在匣子上敲了敲,缓缓推到兰兮面前。
兰兮含笑按开匣子上的搭扣,打开匣子,不由一怔。
竟是满满一匣子干花,浅浅的黄色,小小粒,浓郁的甜香,不是桂花还能是哪样?
兰兮略有些不解地看向麦冬,却见她也是副瞠目结舌的样子。
“怎么,东西被人调包了?”燕珠问。
麦冬一把捞过木匣子,作势要往外倒那些干花,顿了顿又放回桌上,朝兰兮努了努嘴:“兰子你找找看还有没有别的物件,托着本姑娘千里迢迢地捎来,不可能是这么一堆玩意儿吧?!”
燕珠却正色道:“礼轻情意重你懂不?这一匣子,要是自个儿摘自个儿晒,再择出这样朵朵精神的,也不容易了,当得上情深意重四个字。”
兰兮听得心里微微一动。
桂花……
“这是谁——”
“还能有谁,苍家少爷呗。”麦冬拉一下脸,“亏得我见着没多少份量,还以为是满满一匣子银票呢,这一路上就没敢离过身,你说我冤不冤哪?”
“谁让你转不过弯来的,也不知道先打开来瞧瞧。”燕珠笑得打跌。
麦冬不理她,扭头催促兰兮,“快点掏掏,我还就不信了,他眼巴巴的送一匣子花过来!那郑重其事的小模样,怎么也得是个传家宝啊——”
兰兮无法,只得伸出手,一点一点小心地往花下摸索,指尖一点点地探下去,除了花瓣还是花瓣,她心里渐渐地也紧张起来,不知道下一刻会触到什么。
“怎么样?你可得仔细点啊!”麦冬双手托着下巴,手肘支在桌上,脖子伸得长长的,目光炯炯。
“干脆拿东西接着,直接倒个底朝天不就一目了然了。”燕珠也好奇。
“这是意趣,懂不?”麦冬凉凉地甩一句。
兰兮手一顿,那一点点细细蠕动着的小黄花突地静止。
“找到了。”似乎是一块玉。
是一块羊脂玉佩,七叶兰花形,式样十分别致,玉质也极佳,但也没到传世珍品的地步。
麦冬拿过去看一眼,摸几下,满脸失望加愤然,“小气!”
燕珠的视线淡扫过那朵玉兰花,眸中划过一抹悠长,而后,笑得春暖花开,“兰子好好收着,这份心意可不薄。”又道,“说别人小气,你自己呢,带了什么好的来,拿出来给姐们开开眼。”
麦冬本来皱着脸,闻言忽地展眉,得意道:“我把自己送给兰子做陪嫁丫鬟!怎么样,开眼了吧?”
燕珠一愣之后,笑喷了,“就你,还陪嫁丫鬟,你知道陪嫁丫鬟是做什么的不……”
“你个不正经的,少往歪处想!”麦冬啐了一口,正色望向兰兮,“兰子,你从未问过我,我也未向你提及过往,如今我亦不欲多说,唯有一句,我也算是从大家子里走出来的。那些高门大户,娶进寒门媳妇,入门等着她的就是明枪暗箭,我不是说你不好不聪明,也不怀疑端云护你的心,但后宅内院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一点也不为过,你那样的性子,我实在没法放心,横竖我也闲着,就陪你去夫家待一阵。”
“麦冬……”兰兮轻轻握住麦冬的手,无法言语。
便是亲姐妹,只怕也做不到如此地步。
麦冬的话并没有危言耸听,兰兮虽出自山野,但秋家和苍家那两处后宅,里面发生的那些事情她耳闻目睹,知道在那一方女子的天地里,有的是算计,狠辣,惨烈,残酷。虽然有端云在,虽然他只有她,所以在他们家里的后院不会有你夺我抢的纷争,端云亦说过,成亲之后,随她长居回枫谷或任何她喜欢的地方,可是,端云是家中独子,他宠她,她也不能完全不为他考虑,总不能真的让他弃亲长于不顾罢。再说,在外成亲已然说不过去,她嫁了端云为妻,总得进云家的门,给翁姑敬个茶,认下亲,就算不会长住,却也不会立刻便走,或长或短都会在家里住上一阵子,她本就不是讨喜的性子,门弟上也算高攀,还有点强买强卖的意思,到时候会如何真正难说。
若有麦冬跟着,过那一关,兰兮岂止多了五分信心。
外间喜乐之声由远及近。
“美得都不像个人了,我还是觉得从前的样子看着顺眼。”麦冬看着装扮好了的新娘子,摇了摇脑袋,咕哝道。
燕珠听了,不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来了来了,快盖上盖头。”苗苗从外面跑进来,脸蛋红扑扑的。
“好妹妹,你会幸福的。”燕珠笑语,轻轻地替兰兮盖上红盖头。
眼前突地一暗,便余一片红光摇曳。
放在膝上的十根青葱玉指交握,不自觉地用了十分的力气绞着。
视线被阻隔,听觉变得格外灵敏,竟似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也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门外或者就在身边,一片一片的人声,她已听不太分明,整个人恍惚起来。
直到,麦冬一声大叫,才将兰兮惊得回过神来。
“不行,除了新郎倌,盖头谁也不许揭!”麦冬横眉冷对眼前的俊美少年,再厉喝一遍。
小玄眼眸眯了眯,语气极轻淡,“她是我姐姐,在她出这个门之前,她只是我姐姐,还不是旁人的什么人,她的事,我说了算。”
一旁的苗苗见了立时瑟缩了一下,悄悄地拉了拉麦冬的衣角,示意她让让,公子快要发火了,得快点躲!
麦冬拍开拽着自己衣角的小手,寸步不让,“说了不许,就是——”话未说完,见对面的少年乍然笑起,忙转过身,便气得大叫,“谁让你揭盖头的?!”
“好了。”燕珠拉住要发飙的麦冬往边上让了让。
“姐姐好美。”小玄轻声道。
兰兮看着小玄,笑而不语,眸中渐起水雾。
小玄轻叹,自她手中接过红盖头,缓缓盖在她头上。
“小玄背姐姐出门。”
记住她的颜,她的眼,从此,她不只是他的了。
缓缓蹲下身,背上那熟悉的温软慢慢贴过来。
“姐姐,小玄送你出门。”
小玄背着人走出房间,走下门廊,迎面遇上了一袭红袍的端云,身姿俊逸,喜上眉梢,星眸,却在看到自己之后,骤然浮了抹暗色,小玄勾了勾唇,瞥着他道:“不如,我们换换?”她的一生都给了你,我不过送这最后一程,贪恋这最后一点暖,你也争?!
端云默默退开一步,重又笑得灿烂,“如此,就偏劳小舅子了。”
小玄将兰兮送入花轿之中。
这一段路,这样短,仿佛眨眼即到;这一段路,又这样长,一瞬即是一生,再无法回头。
“小玄。”隔着花轿,兰兮出声唤道。
小玄屏息。
“我走了。”
“……好。”
乐声起,花轿起。
兰兮暂居的小院与作为新房的栖云阁离得并不远,若直接过去,一盏茶的工夫也用不上,不过,花轿却是在云雾山中转了悠长的一圈,最后才停在栖云阁前。
花轿落地,轿帘掀起。
兰兮耳边的世界依然很静,又静又空,静空之下,只剩伸到眼前的那一只修竹般泛着玉色的手,还有一声细细的耳语般的低唤:“小兮。”
伸出手,放入那人手心,手随即被紧紧握住。
下轿,拜堂,再到新房,相握的手不曾松开过。
“小兮,不是做梦,我终于娶了你。”进了新房,端云马上挥袖将人赶得一个不剩,闭门插栓,而后迫不及待地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一见之下便呆立不动,丰神俊朗的脸上骤然爬上累累狂喜,显得有些儿呆傻。
兰兮固然大方淡定,在端云炙热无比的眼神灼烤下,只一霎即红霞满面,有些含羞带怯地低首垂眸。
“小兮,是你吗?乖,说话!”端云托住兰兮精致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看着我,说话!”
兰兮心中一叹,缠绕她身心的那一股羞意一下散去多半,她迎上端云的目光,眼中柔情满斛,一字一字清柔且清晰地道:“是的,端云,你娶了我,我嫁给了你,以后,我们就是夫妻了,从此,生死不离。”
从此,生死不离。
“小兮,小兮,小兮……”
端云一下子仿佛失了言语,轻轻地将兰兮拥入怀中,紧紧地拥住,一声声,一声声地唤着她的名字,如同轻吻般地低声相唤,唤尽过往无尽的想望与思而不得,唤向来日相依相携生死不离。
端云,端云,端云……兰兮亦在心中轻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