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鬼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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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戈壁大雪依旧,我像前几天一样,比萧焕早起一点,烧了洗漱用的热水,去沙岩下的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给马喂了草料。

为了干活方便,我没有披外衣,从马棚里返回来时,就缩着肩膀走得很快,快步往马车的方向赶。

雪很深,我几乎是跳着走路,边跳边无意在路上扫到了什么。

我猛地停下脚步,那是一个脚印,一点也不深,留在纯白的雪地中也并不显眼,但这是一个很新的脚印,飘落的雪花还没有来得及掩盖住它的痕迹。

这个脚印不是我的,它要比我的脚大很多,这脚印也绝对不是萧焕的,这个脚印是由人施展高明的轻功所留下的,所以才会这么浅,有别人来过这里了。

没有时间给我想更多的,身侧的沙岩后突然传来刚猛的劲风,我凭直觉向旁边闪去,一柄长剑贴着肩膀险险擦过,劲风卷起飘落的雪花。

身旁的雪层突然破裂,纯钢的长棍和着飞扬的积雪从我脚下扫过,钢棍隔着皮靴扫在足踝上,剧痛清晰的传来,我再也站立不住,向雪地中倒去。

与此同时,耳中听到了一声巨响,不远处的马车在这声巨响中化为了一团耀眼的火球,热浪阵阵袭来,马车的碎屑和雪花一同凌乱的飞舞。

脸贴在冰冷的积雪中,一团燃烧着的雪狐裘“嗤”的一声落在我面前。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的掠过:萧焕还在车里。

我爬起来,疯了一样向燃烧着的马车残骸跑去,肩膀却突然被钢棍压住,身体重新跌到积雪中,细碎的雪花钻入鼻孔和眼睛。

我一脚踢在身后用钢棍压着我肩膀的那人腿上,他闷哼了一声,手上松了松,我趁机以手横扫,激起大片积雪,飞扬的雪片中,我滑过钢棍跳起,不管背后袭来的长剑,拼命向马车冲去。

还没踏出一步,腰突然被一只手臂揽住,我想也不想,回肘向那人胸前击去,刚碰到他的衣料,就停了下来——纯白的狐裘,淡淡的药香,这个人是萧焕。

王风切开雪幕,准确地迎上劈头而来的长剑,长剑无声的断成两段,青光毫无凝滞的微扬,没入那人的咽喉之中,血珠飞散,宛若落梅,在空中划过一道媚红的弧线。

那道媚红尚未消逝,王风轻回,已经切入了下一个人的手腕。

握着钢棍断手和血花一起飞上天空,凄厉的惨叫声中,那个白袍人握住手臂翻滚在雪地里。

萧焕左手揽着我的腰,右手甩掉王风上的血珠,淡然的声音里含着丝悲悯:“大师的伏魔杖法已有第五层的功力,想来在少林中辈位不低,为什么要为人所用?”

在深受不住剧痛的翻滚中,那人头上的风帽已经脱落了,露出里面烫着九颗戒疤的光头,听到萧焕的话,他慌乱的把头向积雪中钻去,嘶哑的大喊:“我不是少林弟子!我不是少林弟子……”

他一边叫,一边猛地从雪地中跃起,狠命撞向沙岩,鲜血和着脑浆飞溅开,他的身子僵硬的落在雪地中。

我把头侧开,松了口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抱住萧焕的身子。

他也侧开头,不看那具尸身,轻咳了一声,把手中的王风收入袖中,拍了拍我的肩膀:“伤到哪里没有?”

我动动脚踝,虽然疼,但并没有断骨,也不影响走路,刚才那个使杖的少林和尚,应该是对我手下留了情的。

我摇了摇头,萧焕也像松了口气,放开揽着我腰的手,低头咳嗽几声,肩膀微微耸动,又咳了几声,终于还是把一口血吐在了雪地中。

我这才看到他纯白的狐裘上沾了几片火药的黑印,披散的黑发也有些零乱,连忙扶住他的身子:“怎么样?受伤了没有?”

他扶着我的手臂闭目调息了一下,张开眼睛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有些火药的余劲震到身上了而已。”

我点头,想起刚刚马车爆炸时猛烈的气流:“这么厉害的火药,是江南霹雳堂的人到了?”

萧焕点点头:“马车四周埋伏的三人,都是霹雳堂雷家的身手。”

我又看了看身边雪地中倒着的那个剑客,他手中的长剑狭窄而扁平,剑脊上雕着海南派的徽记。

来伏击我们的这几个人居然分属少林,海南,霹雳堂雷家这素来没有多少瓜葛,甚至还可以说颇有嫌隙的三派,这样的情况,不能说不诡异。

萧焕也蹙着眉思索,舒展眉头后,低咳了几声,向我笑了笑:“已经有人找到这里,我们不宜再留了。”

我看一眼被烧成一团残骸的马车,苦笑一声,食物和住处都没有了,就算我想留,也留不下来了。

把两匹马从马棚里牵了出来,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马车中的东西全被炸了个一干二净,别的就还罢了,就连郦先生留下给萧焕的那些药也被炸了个粉碎,连一粒渣都没有留下,幸亏火枪一直被我塞在靴筒里随身带着,不然我连个武器都没有了。

火炉在沙岩后,居然没怎么受爆炸的影响,一壶热水还烧得好好的,我从地上的死尸身上搜到一个水袋,装满一水袋热水,然后从尸体上扒下一件沾染血迹最少的外氅,披好后就算整装完毕了。

我做这些时,萧焕站一边等着,大约是被火药气流震动的内息还没有平复,不时的低咳。看着他又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真想再踢几脚地上的尸体泄愤:明明休息了之后,他这两三天都没怎么咳过血了。

我翻身上马,把另一匹马的缰绳也牵在手里,却并不把那匹马的缰绳递给萧焕,而是向他伸出了手:“上马吧。”

他有些惊讶的看着我,我拍拍身前马鞍上的空位:“坐这里来。”

他看看那个位置,犹豫了一下,我俯身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把他拽上来:“你那身子,自己骑到一半儿肯定就要摔下来,我们骑一匹,这匹累了再换另外一匹。”

他被我拽到马上来按在身前,就笑了笑没动。

我交待:“马颠的不舒服了就说一声,我们停下来歇会儿,累了就靠在我肩膀上睡,别硬撑着知道吗?”

他“嗯”了一声:“你肩膀太矮,靠不到。”

我一下给憋到了,我是比他矮不少,现在他坐在我前面,我还要把头从他肩膀上掏出来看着前面的路,我们这么个姿势,根本不像我骑马带着他,而像是他骑马从后面带着我。

我清咳一声,肃了肃声音想壮出点声势来:“那我们就开始往……”

他淡淡的接上:“西南,我们要向西南方向走。”然后随手握住缰绳拨了拨马头:“这边。”

我更没面子,忍不住反问:“你怎么就知道这个方向是西南?怎么知道要往西南走?”

“旷野中的风是有规律的,连着看上几天,自然就能知道方向了。”他笑着回答:“至于为什么要往西南走,我们走的那条路南面是吐鲁番盆地,只有北面才有沙漠,而半个晚上就能抵达的沙漠,大概也就只有一片,我们现在大约是在博格达峰东北的那片戈壁滩里,这片戈壁其实不大,那些人三天才找到这里来,只是拜大雪所赐。”

我完全无话可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男宠没必要这么厉害……”

他笑出声来:“是吗?”接着笑:“时间紧,快走吧。”

我点头,赶快催马前进,雪片迎头打过来,却被坐在前面的萧焕遮掩了不少,边走,我边说:“是不是有很多人都在这片戈壁滩里找我们的下落,刚才那声爆炸,一定能把附近的人都吸引过来。”我又想了想,问:“你说三天,是什么意思?”

他的回答从前面飘过来:“从我们那晚借宿的小镇到博格达峰下中原武林几派聚集的营地,最多只有两天路程,苏倩也只能瞒上这两天,他们到达营地之后,我已经不在的消息一定瞒不住,对方会很快动用力量沿着来路搜索。我们在戈壁中了五天,除去这两天,就是三天。”

我翻翻白眼,怪不得他只有前两天着急,后来就完全跟没事人一样,我这么想着,突然想起来就是因为这几天他完全没有逃跑的意向,我才疏于防备,也怕长时间封着穴道伤他身子,就没有再认真的补点,幸亏如此,否则像刚刚的情况发生,萧焕又被点着穴道……

一想就是一头冷汗,我甩甩头,耳中听到前面萧焕的声音有些缥缈的传来:“会来多少人?我们沿途留下的马蹄不会被雪盖住,沿着蹄印追来的人会越来越多,没有时间和他们耗了……但愿不用大开杀戒……”因为迎着风,说到后来,他的声音里加入了些咳声,身子也跟着微微颤抖。

我收了收手臂,把他的腰搂得更紧:“男宠也不必考虑这么多,乖乖闭嘴先休息着,暂时由我来应付。”

他似乎是笑了,低低的答应了一声,身体的重量稍微移到了我手臂上一些。

我无声无息的夹紧马肚,骏马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驰,阴沉天空下的雪花迎面而来,纷扬的翻飞,戈壁覆盖在厚厚的积雪下,纯净而美丽,但是我却知道,不管是身后的雪原,还是前方的博格达峰下,都绝不平静。

雪下的小了些,虽然依然看不清楚远处,但也能看出去不近的距离,戈壁中就是这么麻烦,明明看着很近的地方,死跑跑半天也到不了,我们已经走了有一个时辰了,四周却还是茫茫的雪原,连片大一点的沙岩都看不到。

抱着跑得越快就离身后的追兵越远的想法,我一直在驱马狂奔,就算坐下这匹马是百里挑一的神驹,驮了两个人在雪地中奔驰,这时候也渐渐慢了下来。

我考虑该换换马,让这匹马休息一下了,就对一直轻倚在我肩膀上闭目养神的萧焕说:“换马吧?”

没有回答。难道真睡着了?我好奇的把头伸过去。

他闭着眼睛,头微微下低,宽大的风帽遮着额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眶下投出一点阴影,再往下的肌肤白得几乎和狐裘同色,薄薄的嘴唇紧抿,镀着一层淡漠到几乎看不出的粉红,一片六棱形的雪花从狐裘绒毛的缝隙里穿进来,挂在他的睫毛尖上,并没有融化。

我不由自主的摒住呼吸,仿佛眼前是一座冰雪做成的雕像,只要一不小心,他就会化为飞雪飘走了,朦朦胧胧的,脑子里蹦出来一个念头:我怎么霸占了一个这么好看的男人,真是赚死了。

时间仿佛已经过去很久,我终于忍不住呼出一口浊气,他还是没有动,又有一片雪花飞了进来,和第一朵雪花一起,停在他浓密修长的睫毛上。

我松开一只握缰的手,探到狐裘里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微蜷着,冷的就像寒玉。

我握紧他的手,凑到他脸颊边:“萧大哥……”

“嗯,停马吧。”一点征兆都没有,他的眼睛突然睁开,蒙着雾气的深瞳里带着丝淡淡的笑意。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突然热了起来,我靠得太近了,我的嘴唇几乎都要碰到他的脸颊了。

反正也是尴尬,我再深吸口气,索性闭上眼睛在他的薄唇上吻一下,这才把头移开,勒紧缰绳停住马。

我先翻身下马,然后把手臂伸给萧焕,他扶着我的手下马,站在雪地里就咳嗽了几声,这一咳,居然就停不住,他一直咳的弯下了腰,把两口暗红的瘀血吐在了雪地中。

我扶着他,边掏出手帕替他擦掉嘴角的血渍,边跺脚:“这么样不是办法,郦先生开的那药的药方你知道吧,等出了戈壁见到苏倩他们,一定得再配些。”

他轻“嗯”了一声,扶住马鞍合着眼低咳。

我从他的衣襟里把手伸到狐裘里面,半抱住他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隔着薄薄的布衫,他的肩胛骨有些硌手心,现在他真是瘦得厉害,我把另一手也腾出来,轻抚他的胸口,让他把身子靠在我肩膀上休息。

因为长久以来的损耗,萧焕的心肺要比常人衰弱的多,只要稍有困顿或者真气震荡,就会咯血,偏偏这时候如果渡真气过去,反倒会再添损伤,所以只能依靠温和的药石之力。

现在手边没药,我唯有抚着他的背和胸口,让他略微舒服一点。

隔了一会儿,他咳嗽稍止,张开眼睛向我笑了笑:“不碍事了,苍苍,你把雪扒开,看地面上有没有植物。”

我点头答应,扶他靠在马身上,这才蹲下来,把厚厚的雪层刨开,积雪下是灰色的戈壁,除了根根叶片犹如针棘般挺立的骆驼刺,还零星的有些枯黄的牧草从沙砾的缝隙里伸出来。因为雪水的灌溉,天山下百里之内都是水草丰美的牧场,这地方离戈壁滩外的草场已经不远了。

我点头:“有的,除了骆驼刺,还有些草。”

他点点头:“我们上马,还是向西南方走。”

我点头答应,知道虽然直到现在都还没有遇到敌人,但是后面的追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赶上来了,看萧焕没什么别的要说,就翻身上马。

上马之后,低头想了想,让萧焕坐在后面是能避些风雪,但是一来我怕他抓不稳我,在疾驰中不小心跌到马下去,二来迎面过来的敌人好防备,但是如果有人从背后放暗器羽箭,他坐在后面就太危险了,思来想去,我低头一把揽住他的腰:“你侧着坐。”

萧焕被我半拽着抱到马上,看了看自己侧身坐在我臂弯里的姿势,忍不住咳着笑了起来:“库莫尔带我策马时,也是这么让我坐在他身前的。”

我板着脸:“男宠就该有男宠的样子。”

边说边再不耽误,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驾着骏马飞快的滑入大雪之中。

迎面而来的雪片虽然还会钻进狐裘的缝隙里,不过寒风就不会直接吹到他胸前了。

这次萧焕还是上了马就倚在我的肩膀上闭着眼休息,我一直惶惶不安的害怕雪地中突然冒出什么人来突然袭击我们,他倒悠闲了。

这么想着,我还是伸手替他把狐裘扯的更严,把他的头揽到我肩膀上靠着,姿势是别扭了点,不过有点东西靠,应该能睡得更好点吧。

边做,边瞥到萧焕的嘴角似乎挑了挑,喷在我脖子上的呼吸也粗重了些。

我连忙搂住他的腰,想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的声音就在耳朵边响起:“苍苍,别把我惯坏了,一个被惯坏了的男宠,容易得寸进尺。”

他的声音带着些不曾有过慵懒,他的气息温暖的喷在我的耳垂上,痒痒酥酥的。

我把手从他的腰上放开,抬起来,托住他的下巴,然后上移,插入他长发里,很轻佻很浮夸的,我把声音扬了起来:“怎么,得意了?小姐我不过是看你身子弱些,怕你真给我玩咽气,就多疼你了点。啊?说出去我凌大小姐的名声多不好听?这么不懂体贴,把个好生生的病美人都摆弄得香消玉殒?”

他低低的笑了起来,伴着轻咳:“苍苍……你这个花楼里的恩客……学的不好,通常姑娘快死的时候,这些人……早就跑了。”

我淡淡的应了一声:“我是好色如命的那种恩客,就算姑娘只剩一口气,也要霸占享受到底。”

他轻轻“嗯”了一声,咳声渐渐稀疏下来,声音也更低:“是这样。”

我淡淡的答应,把手从他的头发中抽出来,握住缰绳。

他没有再说话,依在我的肩膀上,鼻息慢慢平和,仿佛是睡着了。

依然还是催马不停的狂奔,依然还是铺天盖地飘扬的雪花,这一走,又是大半个时辰,虽然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什么敌人,但是大雪蔽目,我不知道追兵什么时候就能从身后的茫茫雪原里冒出来,只有尽快的向前驱马。

这会儿好不容易小了点的雪又开始变大,雪片犹如鹅毛,一团团的落下来,连眼前的路都开始模糊。

这么跑着跑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我看到前方的雪地中有个白点晃了晃,然而定睛去看,只有凌乱的雪花在视野里乱飞,那白点仿佛又没有了。

是不是有人在前面围截?要不要叫醒萧焕?

我还在犹豫,前方的白点突然又动了起来,不是一个,是一片,两个,三个,超过五个以上的白点急速的横向移动,有个极细极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无数的白点从雪层下涌出,如同潮水翻卷起的无数浪花,雪色的浪花下,急速涌出马匹的棕褐,仿佛一群幽灵一样,迅速而悄无声息,这群从雪层下突然冒出的雪衣人已经逼近过来。

我猛地松开缰绳,把手臂收回来抱紧萧焕,飞快的拔出火枪,单手上膛,第一颗子弹就要向冲在最前,近的已经看得清五官的那人射去。

手忽然被一双冷如寒玉的手盖住,萧焕按着我的手,持起缰绳拉紧,我们的马打了个横,马蹄深深陷入雪中,停下来。

像是为了呼应我们一样,迎面冲来的马匹纷纷在半丈外生生停住,冲在最前的那个雪衣人翻身下马,跟在他身后的众人也翻身下马,和那个雪衣人一同,踏上前几步低头抱拳。

行完礼,那个雪衣人抬头微笑:“属下们在此恭迎阁主,已经多时了。”

我这时才看清风帽下那张脸,泛着浅浅冰蓝的双眼清冷,俊秀的容颜清冷,连挂在嘴角的那丝微笑,都透着清冷,我恍然大悟的用手指着他:“聂寒容,你是井木堂的堂主聂寒容!”

聂寒容妖媚程度直追萧千清的冰蓝眼眸在我身上转了转,挑起嘴角轻笑:“哦呀,难得阁主身前的大红人,凤来双璧之一的凌姑娘,能记得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他这个“大红人”“小人物”,怎么听怎么刺耳,我干咳一声,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萧焕已经轻轻掰开我揽在他腰上的那只胳膊,翻身下马:“在这里冒雪守候,亲苦你们了。”

“阁主一身系着全阁安危,我们在这里再等上几天,也是应该的。”聂寒容一和萧焕说话,就收起浅笑,清丽如女子的容颜上再也不见一丝轻佻,不过他说完这句话,还是把目光往我身上转了转,转得我浑身不自在,就跟我把萧焕留在大漠里几天,是多大的罪过一样。

萧焕点头:“你们守了多久,还有多少人在这附近?”

聂寒容马上回答:“自昨日未时起,除慕堂主重伤未愈,苏堂主坐守营地之外,连属下在内的五位堂主,凤来阁赴疆六千多名弟子中的两千多人,都在博格达峰前三十里处成一线状候迎阁主。”

萧焕淡淡的点头:“从昨日未时起就等在这里了,大漠中的风雪最蚀人,弟子们有很多都冻伤了手脚吧,回营地后记得及时医治。”

聂寒容抱拳答应,他脸上倒还一直清清冷冷的看不出什么来,他身后那些凤来阁的弟子,却因为这一句淡淡的关心,一张张冻得发红的脸颊都浮上了振奋和感激。

萧焕低下头掩着嘴轻轻的咳嗽,我看看聂寒容,再看看聂寒容身后的凤来阁弟子,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一拍脑门:“这么就完了?我们后面那些追兵呢?他们怎么还没追上来?”

聂寒容不大拘礼,在萧焕面前也很随便,听我这么说,就轻哧一声,笑了出来:“凌姑娘还希望他们能赶上来?”

萧焕淡看我一眼,把手从嘴边放下,开口解释:“他们不会追上我们。”

我一愣,随即马上明白:从听到爆炸声,到找到马车的残骸,再从满地的尸体和狼藉中发现蹄印,开始寻着没有被大雪覆盖的蹄印追踪我和萧焕,都要耗去一段时间,经过这段时间,不是对追踪很在行的人,就很难在一两个时辰内追上我和萧焕。刚才我担心着萧焕,满脑子都想着离这些会点火药震伤他的人越远越好,才会连这么显然意见的问题都没有注意到,怪不得一路上萧焕一点也不忧心的样子。

想到这里,转念一想,早上在马车旁袭击我们的那五个人,门派杂乱,应该是私自临时结伙在一起的,而仔细想一下这几天我们沿途受到的攻击,有明显是经过训练的专职杀手,如我第一天见到萧焕时那群雪衣人,另外就是一些游勇散兵,或结伴而来或单独挑战,往往打几下看战胜无望,就会飞快撤退。

这么想着,随口就问:“江湖上现在是不是有人出大价钱买阁主的性命?”

聂寒容总算肯正眼看我,挑了挑眉:“这是你得到的消息,还是你自己的猜测?”

我好歹说也是阁主弟子,他这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让我很不高兴,就冷哼了一声:“能让这么多杀手和杂七杂八的各色人等如此前赴后继的,除了钱还有什么?用脚趾头也想得到。”

聂寒容微不可见的挑了挑嘴角:“是,凌姑娘慧质兰心,猜得不错,近来有个来头不小的人,出十万两黄金买阁主的人头。十万两黄金哪,神仙也动心了,何况那些嗜财如命的家伙。”他边说,边伸出一根手指勾住白皙的下巴,眼睛一眯:“说句没骨气的话,连我都有点踌躇呢。”

他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虽然知道绝对不可能,我还是赶快上前一步,挡在他和萧焕之间,瞪眼:“没义气的财迷!十万两黄金有什么好稀罕的,一百万两也绝对不准把阁主卖了。”

聂寒容眯上眼睛连连点头:“是,是,只是踌躇一下嘛。”

我再狠狠瞪他一眼,想到也站雪地里说了这么会儿闲话了,回头拉起萧焕的手:“现在怎么样?累不累?”

他点头,笑了笑:“还可以。”

他的手躺在手心里,冷的就像握着一把雪,我忍不住把他的手抓起来,放到胸前的大衣里捂着:“身上也这么冷?”

他又笑了笑:“还好。”

又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我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身子,他那件早就不再洁净如雪的狐裘上,有着鲜血和硝烟的余味,我把嘴唇在他领口下的肌肤上贴了贴,感到淡淡的温暖之后抬起头:“还好没骗人,这里是热的……”

身后响起一声轻咳,聂寒容低头抱着拳,嘴角似乎挂着丝微笑:“阁主,我们是不是快点启程回营地?”

这才想到来,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我就当着凤来阁这么多弟子的面对萧焕又抱又亲。

那些弟子都低头垂着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我清咳一声,把头移开一点点,搂在萧焕腰上的手还是不肯放开,反正刚才也都看到了,再多看一会儿也没什么。

萧焕点了点头:“那就启程……”

“谁在哪里?”说了一半的话突然被一声厉喝打断,有个站在外围的弟子刷的拔出剑来。

眼前的白影只是晃了一晃,聂寒容倏忽间已经闪向不远处的一片小雪包后。雪包后突地窜出一道土黄色的身影,就向雪原中疾奔。

聂寒容冷笑了一声,左手丝线弹出,那道黄影腿上迸出一道血线,人已经倒在了雪地中。

聂寒容闪到他身前,手指轻挥,轻细如风霰的丝线已经卷住了那人的双臂,双手微一用力,就把他提了起来,利如刀刃的丝线割破皮袍,绞入血肉,那人的黄色皮袍上很快渗出道道血印。

聂寒容把那人的头提到胸前,微微弯腰,声音清冷:“说,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早疼得不住嚎叫,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这时忙不迭的回答:“我不是来杀白迟帆赚那十万两黄金的,我只是来探路的……要杀他的人在后面呢……啊……”又嚎叫起来。

聂寒容微微一笑,把他提的更高:“要杀阁主赚赏金的人,都有谁呢?”

那人此时正对着聂寒容的眼睛,见他这么笑着,竟像是见了鬼怪一般,也不知道是疼还是别的,全身猛地颤了一下,嚎叫声也小了下来:“昆仑派何如舆,武当派神纬,关西岐天寨三个寨主,苗疆蓝衣教……”

“人不少嘛,”聂寒容仿佛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冷笑:“一群乌合之众。”

那人连忙点头:“是,是,是……”他边说,满口黄牙的嘴中呼出的白气就喷在了聂寒容的白色披风上。

聂寒容皱了皱眉,丝线收回,随手把他丢在地上。

那人大喜过望的连连叩头:“谢聂堂主不杀之恩,谢聂堂主不杀之恩。”

聂寒容甩甩袖子淡看他了一眼:“你不会当我傻了吧,‘顺风和佬’师曾?依你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作风,会甘心为别人探路?你那包打听的顺风耳难道没听说过?我手下什么时候留过活口?”

俯在地上的师曾身子一僵,翻身拔腿想跑,鲜血却突然从他颈中喷射而出,那颗半边挂在脖子上的头颅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垂到他的后背上,他身体像一具被抽去力量的布偶,软瘫的倒在雪地中。

聂寒容又甩了甩袖子,仿佛在嫌杀了这么一个人弄脏了手,他还没有走回来向萧焕禀报,雪幕之后沉闷而密集的马蹄声已经像天边隐约的雷声,慢慢逼近。

聂寒容皱了皱眉,果断的挥手:“警戒。”

雪衣的凤来阁弟子马上拔剑在手,把我和萧焕护在中间,我也赶快抽出火枪,填好子弹握在手中。

马蹄越来越近,蹄声越来越大,远听还不觉得,现在来听,沿着我们的蹄印追来的人还真不少,至少有百人以上。

寒风迎面吹来,萧焕低头轻咳了几声,淡淡地开口:“寒容,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聂寒容刚刚杀师曾时毫不犹豫,听到这句话,清丽的脸上也有了丝动容,抱拳答应:“是。”转过身去飞快的下令:“结阵。”

这些凤来阁弟子都是井木堂中被聂寒容训练好的,听到命令之后迅速的分了一队人出去,每二人一组,八人一个方位,站成蛛网状,仔细一看,他们伸着手,相互间的手中都拉着聂寒容拿的那种锋利无匹,可以划开皮革切入血肉的银华弦。

这些人站好阵型,消无声息的滑向两翼,扩展成为一个口袋的形状。

我突然明白了他们想要干什么,一把抓住身边萧焕的胳膊:“你要全杀了他们?他们只是财迷,别这样!”

他蹙眉轻咳,没有回答。

蹄声从来没有这么近的在耳边响起过,我听到了马蹄落在积雪中的声音,马上骑手讶异惊呼的声音,然后是银华弦划破长空的声音,无数条比最薄的剑刃还要细的银色丝线撕开雪花纷飞的天空,无数细微的嗡声在空气中融合,纤细而美丽,宛如死神的吟唱。

骑马的白衣剑客冲过了银线,他的马太快了,他想停,但是挺不住,紧跟他身后的那个黑衣刀手也冲过了银线,他只冲过了一半,他冲过银线这端的那一半身体,突然像一只开裂的花瓶,黑色的瓷器片片断裂开来,瓶内红色的液体喷撒而出,化成满天的红雨——他前面的那个白衣剑客,他的马冲到了我眼前几步远的地方,突然顿了下来,马匹的左腿先是掉了下来,接着半个马头掉了下来,整匹马从正中裂成两片,骑在马上的剑客也裂成了两半,不是很整齐的两片,头和半个胳膊连在一起,另一只胳膊却和腿连在一起,坐骑和骑手颓然的倒在雪地中,一只陈旧的桌椅或床架一样的,断成一堆分辨不出原物形状的肉块。

尸块中鲜血汩汩流动的声音,和着不远处的喊杀声惨叫声,清楚的传来,凤来阁弟子的阵列冲进奔驰的人群中,弋华线拖出道道血线,鲜血成片铺洒,人们厮杀在一起。

我不是没有见过杀人,我也曾杀过人,但是今天和那些时候不同,今天这是屠杀,一方蓄谋已久训练有素,一方毫无防备犹如散沙,这不是力量对等的拼杀,这是屠杀,毫无人道公平可言的屠杀。

有杀红了眼的人从凤来阁弟子的包围中冲出,战圈渐渐扩大到了这里,围在我和萧焕身边的这些弟子也纷纷拔剑加入。

不远处那个血人一样的刀客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劲儿,挥动大刀,一刀逼退几名凤来阁弟子,嘶吼着向萧焕冲过来。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侧身挡在萧焕身前,一枪击中那个刀客的头颅。

那个刀客软瘫的倒下,钢刀“咣当”一声落在我的脚下,他的眼睛,依然圆睁着,有滴鲜血从他眼眶里缓缓落下,渗入白雪之中。

我忽然想起来,我见过他,在我还没有赶上萧焕时路过的那个驿站里,一直出言中伤萧焕的那个青脸汉子,就是他,他在言谈怨毒,流露着对萧焕的怨恨,我站起来告诉他,如果是汉子就不要嚼舌根,堂堂正正的去找萧焕公平决斗。现在他来了,或许还带着对萧焕的深切畏惧,颤抖着穿过茫茫的雪原,整日策马,为的也许只是必败的一战。没人给他这个机会,他的对手选择把他连同其他一些和他目的相同或不同的人一起,毫不留情的屠杀掉,如同拂去一件器皿上的无数灰尘。

萧焕拉住我的手退后一步,避过迎头溅来的那蓬鲜血,轻咳着皱了皱眉:“小心。”

我回头,扬手,“啪”,耳光清脆的落在他脸上,我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血丝顺着他苍白无色的嘴角流下来,他伸出手指,轻轻擦掉血迹,把脸转过来,笑容有些疲倦:“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因为由于我这几天失踪,想要趁乱取下白迟帆人头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多到如果不杀一儆百的话,就会有更多的凤来阁弟子为了保护我而送命。他们把性命交付到我手上,我把他们带到天山来,不是为了让他们在这些小事上丢掉性命的。”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不见:“所以说,你与其在这里怪我残忍,不如好好的想一想,如果不是因为你一时义气,把我拖在大漠中数日,形势就不会如此失去控制,这些人也许就不用死。”

我愣愣的看着他,他说如果不是因为我把他留在大漠里,这些人就不用死,就这么干脆的,把责任全都推到我头上来了。

杀戮仍在进行,垂死者凄厉的呼喊还在响着,他们不想就这么死去,他们还想活着,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另外一些人的父母,儿女,丈夫,妻子,现在这些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具尸体。

我没有一个能为自己争辩的理由,因为我想让自己的爱人休息,所以别人的爱人就要死?因为我贪图和萧焕在一起的时光,所以就该结束掉这些人的生命?

他转开脸,语气依旧轻淡:“每个人在做每件事之前,都应该先去明白做完这件事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发生,以及这些后果是不是你所能承担的。我之所以一直都没责怪你,是因为我容忍你,但并不是所有的� �都会像我一样容忍你,所以在下次冲动行事之前,请你先思考一下,凌苍苍,你不再是个小孩子了。”

我握紧手,低下头,然后笑了笑:“对不起,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不能再任性了,从嫁入紫禁城做皇后的那天起,之后我一直在跟自己说,凡事三思而后行,要步步为营,不管心里有什么想法,都要先压着。我以为我一直做得还算不错,不过碰到你,碰到跟你相关的事情,脑子还是会控制不住的发热,然后就会做些傻事,真是不好意思。”

他低低的咳嗽,没有说话。

我抬起头,收住笑容,抱拳:“阁主的教训属下谨记在心,属下目无法纪,擅留阁主,致使耽误局势,请阁主责罚。”

喊杀声依旧阵阵传来,他掩着嘴咳嗽,过了很久,才开口:“等回营地,再作定夺。”

我点头,刚想放下手,他的身子却突然晃了晃,捂住嘴,暗红的血顺着指缝渗出来,一滴滴落在白色的狐裘上。

我连忙抱住他,慌着问:“怎么样了?”

他轻轻的摇头,按着我的肩膀站直身子,留给背后的凤来阁弟子一个挺直的脊背。

我明白他的意思,动了动身子挡在他面前,不让那些守在四周的凤来阁弟子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呼吸急促而紊乱,随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又一口血从口中冲出,喷在我胸前的衣料上,他用双手抓着我的肩膀,低头不住地咳嗽,脊背却始终笔直。

短短几个时辰,他的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了,我紧紧抱着他的身子,有些浑噩的脑袋里,慢慢冒出:还有一点他是没说的,如果不是因为我把他留在沙漠里,马车就不会被炸,那些维持他生命的药丸也就不会被炸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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