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灿烂,玄武湖边的空地上人头攒动。
这是新被凤来阁买下的地,依山傍水,寸土寸金。
现在这块本应被郑重的建成高楼广厦的土地上寸木未立,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尘土飞扬,摩肩接踵。
我挤在人群之中,我左边的那条大汉一直在吭吭哧哧的吐痰,浓痰“啪”的一声掉在土里,他伸出脚去用鞋底来来回回的擦,我前边那个头顶剃得油光发亮的游方僧正在啃一只猪蹄,“吧嗒吧嗒”,油滴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我身后那个浓妆艳抹腰别两根峨嵋钢刺的侠女身上好像有狐臭,随着她不耐烦地扭动腰肢,恶臭一股股传来。
“下一个。”我们正前方那个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下的人恹恹的叫了一声,他一身白色劲装,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绶带,是凤来阁坛主的标志。
“来了。”我前面那个游方僧把猪蹄抛开,用袖子一抹嘴,乐呵呵的迎上去。
“姓名,门派,经历,会什么武功?使什么兵刃?”凉棚下的坛主连珠炮一样的问,他瘦脸剑眉,年纪还很轻,两鬓却已经斑白。
“洒家名叫鲁提化,师出五台山,江湖人称杖破九州赛智深……”游方僧吐沫横飞。
“不要跟我提你在江湖上的名号,”白鬓的坛主不耐烦的打断他:“杖破九州?使一套杖法我看看。”
这个看起来不可一世的游方僧竟然讪讪的住了嘴,从身后摸出一支禅杖,那只禅杖大概是精铁铸造,通体乌亮,在地上一放,立刻把土地砸出一个坑,那游方僧斜了白鬓坛主一眼,呼的一声,把禅杖轮成了一个满圆。
劲风快要刮到身上,我连忙后退了一步,那游方僧把一条禅杖使开了,顿时虎虎生威,飞沙走石,黄土漫漫中那个闪亮的头颅旋转的好像陀螺。
我捂上鼻子再跳开几步,想起左边那条大汉搓痰的样子,这土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脏东西……污染啊。
那游方僧把一套杖法使完,立杖站定,擦了擦头顶冒出的油汗,面有得色的看着那白鬓坛主。
白鬓坛主一面用手扇着面前还未散去的尘土,一面头也不回的吩咐身后站着的那个女帮众:“小雪,给他看看你的杖法。”
那个名叫小雪的女帮众应声出来,向游方僧抱拳行礼:“大师,请借禅杖一用。”
游方僧愣了愣,看看小雪纤弱的身材,脸上浮上一抹不屑,把禅杖递了过去,呵呵笑:“小娘子,八十斤的精铁咧,可不要压坏了你的小手。”
小雪拱手:“谢大师。”她轻轻巧巧的伸手,纤细瘦小的双手也没见怎么用力,粗重的禅杖就移到了她手里。
小雪先是把禅杖在空中慢悠悠的转了个圈,道一声:“献丑。”然后她的身形就动了起来。
那条白色的身影像是刹那间展翅而起的白鹭,黑铁连成一片,如同她双腋下插上的羽翼,这么笨拙粗大的一条铁杖,在她手里就像一条柳枝,一片飞叶那么轻盈,杖风条条旋转了起来,地上的黄土因风而起,全都有灵性似的围绕在她四周,没有一丝一毫飞落出去,这杖风一点也不威猛,但这一点也不威猛的杖风却比刚才那气势惊人的杖风更具压迫性的力量。就在这密不宣泄的杖风中,有一股寒意从中慢慢溢了出来,就连这烈阳照耀下的黄土地上,也似乎吹起了幽幽的寒风,寒意凛凛弥漫,四周的人像是忘了呼吸,定定的看着那道惊艳的身影。
禅杖蓦然静止,黄土倏忽间颓然散落,小雪立身还杖,一身白衣洁净如初,连一点尘土也没有沾染,她用双手托住铁杖奉还游方僧:“星日堂舒坛主座下方初雪,献丑了。”
“方初雪!”旁边早有人叫了出来:“可是方家的人?”
游方僧早看得双眼发直,这时呵呵干笑了一声:“原来是天下第一杖方家的人,洒家可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惭愧,惭愧。”他嘴里说着惭愧惭愧,脸上还是嬉皮笑脸,除了有些讪讪的,连一点惭色都没有。
我暗暗叹气:这酒肉和尚脸皮倒挺厚的。
那个白鬓的舒坛主冷笑了一声:“我不要只会吹牛的草包,下一个。”
我瞟瞟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的游方僧,真是的,这和尚是不讨人喜欢,不过这位舒坛主说话还真不给人留情面。
想归想,舒坛主面前这一队的下一个人就是我了,我绕过游方僧走上前,冲他们笑了笑:“好啊。”
舒坛主似乎不太喜欢我这种自来熟的打招呼方式,皱眉看我一眼:“名字,门派……”
我接过话头:“名字凌苍苍,门派我师父也没告诉过我,经历嘛,以前跟着别人混饭吃,后来自力更生拿官府的花红银子,会的武功挺杂,指法掌法略懂一些,最擅长剑法,可惜佩剑刚给折断了,用什么兵刃么,前面不是说了,已经断了。”我笑笑:“跟我说话可以省点力气,不用再重复一遍问题了。”
舒坛主挑了挑眉,眉峰间依然冷若冰霜,声音也还冷漠如初:“很好,那么你自认为可以为凤来阁做些什么?”
“你们这次不是大张旗鼓的广招帮众的?”我笑:“武功好名望高的固然需要,手脚伶俐脑筋管用的跑腿小厮也是要的吧。”我环顾一下四周:“而且,我觉得这么把人晾在空地上,像挑壮丁一样挑帮众,就算凤来阁声望再怎么高,真正的高手还是不屑于来的。”
舒坛主冷哼一声:“你的看法倒多,你没觉得你自己很多嘴?”
“我要是多嘴的话,还会说出你头发之所以会白,是因为练了大光明宫一种邪派内功的关系,那种内功虽然速成,但是练久了最容易走火入魔,你如果不想变成手足俱残的废人,最好还是在三十岁以前改练少林寺的易筋经。”我一脸皮皮的笑。
舒坛主终于抬起眼皮盯了我一眼,冷冷一笑:“你果然很多嘴,我很讨厌自以为是的人。”他一挥手,对身边坐着的文书说:“记下名字,凌苍苍。”
他这话一出,站在他身后的方初雪就过来把一只雕刻着朱雀图案的木牌递给我,向我笑了笑:“你可以到总堂报到了,那里会有人分派给你堂口和职位。”
我咧嘴一笑,得意洋洋的接过木牌转身离开,看到旁边的人都一脸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毕竟这么半天,除了成名已久的问仙剑客何如飞之外,还没有人能从这位百般挑剔的舒坛主手下拿到木牌。
这个是要看技巧的懂不懂,像姓舒的这种拽到鼻孔朝天的家伙,你就要比他还拽才行。
乐呵呵的冲出艳羡和嫉妒目光的包围,我信步向场外走去,刚走到场边,迎面有人叫住了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抬头一看,正是负责这次招收帮众事宜的慕颜,我炫耀的向他晃晃手中的木牌:“记得关照下属把我留在总堂做事啊,往后我可就跟着你混了,慕堂主。”
慕颜一脸诧异,上下打量我:“你这是干什么?”
“还看不明白?”我白他一眼:“我现在已经是你们凤来阁新招收的帮众了。”
慕颜更加惊奇:“你放着那个……什么不做,来我们凤来阁做什么?”
我斜眼看看他:“要听真话?”
慕颜点头。
我清清喉咙:“勾搭你们阁主。”
“嗯?”慕颜吞了一大口口水,看看四周纷纷侧目的行人:“你……你说什么?”
“我要勾搭凤来阁主!”我握拳大喝一声。
既然牵绊已经断了,过去已经封尘了,那么,就再来一次吧。
这次凤来阁大量招收帮众,据说是因为抽调了太多人手去讨伐天山派,各分堂人手不足,所以才会广招新人。不过依我来看,应该是扩充实力之举,毕竟去讨伐天山派的武林大军要到一个月之后才会动身,现在根本不需要这么着急。
还有,凤来阁这两天不动声色的更换了鬼金、轸水两堂的堂主和一些坛主香主,一看就知道是清理门户,重新整肃帮众的举动。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因为和“那人”正式决裂,所以才会亟待积蓄力量,扩充人员,以备和“那人”抗衡的。
我边推测揣摩,边到玄武大道的凤来阁总堂报到,进门缴了木牌就被带到朱雀堂后的小院子中,不大的庭院里三三两两的站了不少人,似乎是在等待着分配。
我在廊子下站了,左看右看,拍拍身边那位黑衣孤傲剑客的肩膀打招呼:“兄台清闲啊。”
那黑衣剑客瞟我一眼,“嗯哼”一声。
还很拽,我继续搭讪:“我看兄台风神俊朗,气宇不凡,忍不住心生敬仰,敢问兄台姓名?”
那黑衣剑客再看我一眼,目光中虽然有些鄙夷,但口气缓和了些:“不敢当,山东师任飞。”
“啊,你就是山东道上独破黑风寨抢回赈灾粮款救了数万灾民的挽风一剑师任飞?”我一口气说出。
黑衣剑客师任飞淡哼一声:“正是不才。”
我咂咂舌,挽风一剑师任飞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独行侠,因为抢救赈粮解救灾民的义举更是声名鹊起,广受敬重,我以为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一定不会屈尊前往凤来阁做一名小喽罗,没想到真能见到此类成名侠客。
边咂舌边找别的人搭讪,一连问了**个人,居然不是早已成名的侠客,就是某某大侠的高足,个个的名头抬出来都响亮的很,越问越没信心,忍不住嘟囔:“闲着没事不多去行侠仗义解救万民,都挤到这儿来干嘛?”
“啊?来干嘛?”话音刚落,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插了进来:“那天我在朱雀堂前见到凤来阁的阁主,就想,哎呀,这个人生得真好看,然后今天在玄武湖边看到凤来阁招收新帮众,我就来了,仔细想一想,我也不知道来干嘛,难道是为了看那个好看的阁主?”
我回过头,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绿衫少女欢快的说完,忽闪着她的大眼睛看我。
总算碰到个能说上几句话的,我忍不住问:“那刚才在玄武湖边那些人问你的时候,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就说我觉得阁主长得真好看,在他手下做事一定天天都很高兴,然后他们哈哈一笑,就给我木牌让我来报到了。”那少女一脸懵懂:“怎么,这有什么不对?”
我连忙点头:“没什么不对,没什么不对。”想一想,接着问:“请问,给你木牌的是那位坛主?”
“不是什么坛主,是星日堂的慕堂主给我的木牌啊。”那少女边说,边换上一幅陶醉的表情:“原来凤来阁不只是阁主长得好看呢,慕堂主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凤来阁真是个好地方!”
我忍不住翻翻白眼,就猜到给这少女木牌的是慕颜那不靠谱的家伙,果然不错。不过,这女孩子,真是比我还直接啊……
“唉,对了,我叫张离歌,离别的离,歌谣的歌,我跟我姥姥学的剑法。”还正想,那少女已经语调欢快的说起来:“这里面的人都绷着个脸,对人爱理不理的,就你看起来还挺和善,我们交个朋友吧,你叫什么?”
“凌苍苍。”我深有同感的点头:“这里面的人是有点冷过头了,好凉。你叫我苍苍就好了。”
“好啊,你也叫我离歌就好了。”离歌笑容灿烂,说起话来总喜欢眯上眼睛:“唉,苍苍,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啊?也是因为觉得阁主好看?”
“这个,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清咳一声,还真让说中了**成:“我本来还想如果这回招来的人本事差一些,我努力一下就能升到坛主堂主的位置上,好有更多机会接近阁主,谁知道这些人都这么厉害,哎。
“嗯?”离歌很认真的思考:“你说的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要坐到坛主啊香主啊这些位置上,就算不能接近阁主,也能多看到慕堂主。”
“就算想到,有那么多厉害的简直像怪物的人在,怎么样也爬不上去喽。”我悲观的叹气。
我们正说着话,那边有个坛主打扮的人走进来拿出一张纸宣读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大,但我和离歌站在庭院最靠里的墙脚边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就好像是有人站在我们耳边说的一样,估计这坛主是用了传音入密之类的高深内功。
江湖上早盛传凤来阁中藏龙卧虎,现在亲眼看到一个坛主都有此功力,才知道绝不是夸大其词。
那坛主念的是分派给各人的去向,我和离歌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到我们的名字,直到院里的人大都领命前往自己的堂口报到,院子已经空了下来,还没听到我们的名字,最后院里就剩我们两个了,那坛主从纸上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我连忙拉离歌跑到他面前:“我是凌苍苍,这个是张离歌,怎么没念我们名字,我们要去哪里?”
那坛主笑笑:“噢,凌苍苍和张离歌,就是你们?你们跟我来吧。”说完就转身向外走去。
我和离歌跟上,看那坛主带我们七拐八绕,走的路渐渐偏僻起来,忍不住问:“对不起问一下,到底安排我们做什么?”
“呵呵。”那坛主倒和气,笑笑,大方的把手里的名单给我们看:“你们两个可是慕堂主十分留心,亲自给批示安排的呢。”
我凑到纸前一看,我和离歌的名字勾在一起,旁边是慕颜墨汁淋漓,快要飞起来的四个大字:可充杂役。
杂役?他这是招帮众呢还是找小工?小工一个月还有几吊工钱呢,我跟离歌是不要钱的!
说话的功夫,那坛主已经带我们来到了一间小院子里,这院子不像别的院子那么花木扶疏,楼阁掩映,而是堆满了木材煤炭还有洗衣用的大木桶,一个个杂役厨娘丫鬟,在一排厨房和储藏室间来回走动。
那坛主招呼一个腰缠围布,胖的好像水桶一样的女人:“马大嫂,我给你带了两个人来。”
那个马大嫂应了一声,放下手中正洗的衣衫,走过来笑着:“程坛主,多日不见啊,这几天精神不错嘛。”边说边上下打量我和离歌:“就这两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我怕她们干不了重活啊。”
那程坛主笑呵呵的接口:“没关系,这两位都是这次新招来的帮众,练过武的,别看这么弱不禁风,重活一定是能干的。”
这笑面虎,还真会给我们做主。我暗暗瞪他一眼,那边离歌早叫嚷开了:“我是来凤来阁看你们阁主的,怎么给我安排到这里?”
程坛主一笑:“这里不是也能见到阁主?何况阁主深居简出,不要说寻常帮众,就是我们这些坛主堂主,想要见阁主一面也是不易,反倒是跑腿办事的杂役,见阁主的机会还要多上一些。”
离歌瞪大眼睛:“真的?”
程坛主点头:“真的。”
我一想,也是,慕颜那家伙把我安排在这里,也算他有心。
这么想着,马上拉住离歌,向程坛主挥挥手:“好了,我们就在这里做杂役。”
程坛主还没说话,马大嫂绕着我看了两圈,说:“奇怪了,前几天阁主院子里添了个花魁娘子,我曾见过两面,我看那花魁娘子的身量样貌,跟这位姑娘倒是有些相仿。”
我连忙打哈哈:“我这个样子,怎么能跟人家花魁娘子比,大嫂肯定看错了,看错了。”
马大嫂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不再追问。程坛主安排好了我们,也走了。
我跟离歌既然算是杂役里的人,马大嫂就给介绍这个杂役院内的设置和构成。
这个院子里总共分为两大块,厨房一块儿,负责总堂上下,包括阁主和各堂主的日常饮食,洗衣房一块儿,负责清洗被单衣物以及烧水供应总堂上下的沐浴盥洗。
两块儿的人在加上二十几个丫鬟,总共一百来号人,都归马大嫂一个人管。
马大嫂为人和气,对院子里的人都关照有加,院子里的人相处的也似乎不错,我和离歌来的这一会儿,看到的都是忙碌而和谐的景象。
介绍完了,马大嫂就给离歌我们两个分配活儿干,说是我们新来,适应一下,不要干重活,就给我们分派在开水房照看烧水的火炉。
这活儿轻巧,只用不时地往火炉中加煤换煤渣就好了,我和离歌边瞎聊边干,虽然烟熏火燎都弄了个大花脸,但是也还清闲愉快。
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干完了活吃过晚饭,马大嫂就带我们去看给我们安排的住处。
凤来阁对帮众和杂役的住处安排十分宽大,帮众一般都是两人一房,杂役也是三四个人共用一室,比起有的帮派门户把十几个人塞到一张大通铺上的做法,实在是好多了。我跟离歌虽然干的是杂役的活儿,待遇还是帮众的,给我们安排的住处就在杂役院旁边院落的厢房里,门前有花有树的,还算不错。
晚饭后没什么事儿,我和离歌就打算回到房间里休息一下,刚要走,马大嫂就叫住了我们,指着一只大木桶说:“你们跟芬姑娘走一趟,把这桶热水送去。”
我点点头,看到马大婶身边站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明眸皓齿,只是笑着不说话,我看她有点眼熟,猛地想起来上次在一水院中见的那些哑巴丫鬟里似乎就有一个是她,我怕她认出我来,就低下头,招呼离歌一起抬桶。
芬姑娘笑着向我们点点头,当先走了,我和离歌抬着桶紧跟其后。
还是绕假山过回廊穿小径,夜色深了,我早转的头晕,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芬姑娘带我们走了半天,终于在一间房门外停下,她向我们招了招手,示意我们在外面等着,然后就推开房门婷婷袅袅的走了进去。
芬姑娘进去后马上掩上房门,里面有人低声说了些什么,芬姑娘重新走出来,仍旧把门关紧,比着手势向我和离歌交待。
我看了半天,大概看出她的意思是里边现在不要用热水,让我们先在这里等着,等有人叫了再进去,就点头表示明白。芬姑娘笑笑,居然把我和离歌撇在门外,自己径直走了。
我和离歌面面相觑,想到里边的那人一定是凤来阁的首脑,也不好说话解闷,就只好各自去数天上的星星。
数了半天星星,也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我都等的不耐烦了,才听到里面“哗哗”,传出了水声。我一想,这都开始洗了,就算里边的人没叫,也不能不加热水啊,马上招呼离歌抬上水桶推门进去。
推门进去转过一座山水屏风,我看屏风后的大澡盆上水汽氤氲,暗想原来里面早有热水了,但是既然进来,也不好再出去,只好和离歌一起把水桶放在地下,说了句:“热水送来了。”
说完还没抬头,就听到身边的离歌“啊”的尖叫了一声,声音里居然还夹有一丝莫名的兴奋。
我连忙抬头,看到裸着上身坐在澡盆里的那人,正静静的看着我和离歌。
我的第一反应是去捂正在兴奋的抽气的离歌的眼睛,我一边把离歌往屏风后边塞,一边点头哈腰的鞠躬:“对不起,阁主,我们不是有意冒犯的,你继续洗,继续洗。”
离歌挣扎着想从我的指缝里再看两眼,我不给她机会,干脆的把她推到屏风后。
收拾好了离歌,我连忙整了整有些散乱的头发,抱拳行了个礼:“阁主,我叫凌苍苍,还有这位是张离歌,我们是今天新被招进阁来的帮众,匆忙间还没有见过阁主。从此后我们就是阁中成员,为阁主效力,供阁主驱遣。”这套说辞我准备很久了,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
那边轻轻“嗯”了一声,我悄悄的抬头,萧焕垂着眼睛,迷离的水汽濡湿了他鬓边的几缕碎发,湿了的黑发垂在他的肩头上,把水面上的肤色衬得透明一样的苍白。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萧焕的肤色是这么白,白得就好像没有血液从下面流过一样。
离歌的头又悄悄探了出来:“阁主,我就是张离歌,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啊。”
我一把把她的头按回去:“别看。”顺势拖着离歌把她往外边拽:“阁主请继续沐浴,属下们先告退了。”
把离歌拽到门口的时候,后面的声音轻轻传来:“凌苍苍是吧,你留下来,帮我把这桶水添进来。”
我连忙回答:“是。”把离歌推出去关好门。
低着头走回去,我提起那桶水,放在澡盆的木沿上把水缓缓倒进去。
水很热,雾气一层层的扑到我的面颊上,借着雾气,我悄悄把手指伸到水盆里试着水温,稍稍有点烫手,正是泡澡的温度。
吁了口气把倒完了水的木桶拿下来,抬起头,正好撞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为什么要来?”他静静的开口。
雾气凝结而成的水滴顺着他的鼻尖掉落在水里,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我不能来吗?”我笑。
他把眼睛从我脸上移开,叹息从口中逸出:“一定要如此么?不能结束么?”
“阁主真是说笑,”我深吸了口气,笑:“什么结束不结束的,属下不明白。属下是今天才进凤来阁的,从今天起,属下是凤来阁的弟子,阁主就是属下的上司,是属下要效忠的人,仅此而已。”我把最后四个字咬重,笑着说。
那边沉默了很久,他终于开口:“既然如此,从今往后,你是我凤来阁的普通弟子,我会对你一视同仁。”
我点了点头,抬起头,看着他笑:“阁主自然要对属下们一视同仁,不过,没有谁说过身为下属,不能喜欢自己的阁主吧?”
我把手从澡盆木沿上放开:“没人告诉过你吗,阁主?你头发湿湿半裸着的样子,女孩子看了都会被迷倒,我完全被你迷住了,从今天开始,我喜欢上你了,不管你是不是喜欢我,我还是会一直,永远都喜欢你。”
我向他鞠躬,提起木桶转身走了出去。
走到门外,关了门,离歌睁大好看的眼睛迎上来:“苍苍,你表白了啊,声音好大,我都听到了。你真厉害,对长得那么好看的一个人表白了呢,我看到他都紧张的不敢大声说话。”
我轻轻一笑,把木桶塞到她手里:“怎么样?我厉害吧。”
“是啊,真厉害。”有些清冷的声音响起,回廊尽头苏倩缓步走了过来,淡淡的打量我:“怎么花魁娘子哑女不扮了,又去改扮杂役?”
我整了整仪容,恭敬的向她抱拳:“属下凌苍苍,见过苏堂主,属下以往曾经假扮过舞女混进阁来,不过那是和慕堂主一起解救无杀时不得已之举,现在属下已经正式成为我凤来阁的弟子,以往属下如有无意得罪了苏堂主的举动,还请苏堂主见谅,苏堂主宅心仁厚,想必也不会跟我这个新弟子过不去。”
“懂得低头,这点不错,”苏倩淡淡的说:“可惜小聪明太多,我不宅心仁厚,看你也很不顺眼,不过你放心,公报私仇这种事情,我还懒得去做。”她冷冷的说完,就从我身边错了过去。
我低头等她走远。
“凌苍苍,”快要走到长廊尽头时,苏倩突然停下来,头也不回:“我不管以往你和阁主有什么关系,是什么情谊,但是从今往后,我不希望再看到,你拿着你那些无聊的感情来阻碍阁主。”
无聊的感情?我轻轻笑笑,抱拳说:“是,属下谨记。”
苏倩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离歌碰了碰我的肩膀:“唉,你们话说得好奇怪啊,火药味很浓,难道这位苏堂主也喜欢阁主,要跟你抢?”
我摊摊手:“让你看对了,这年头,好男人太少,大家都是抢的。”
离歌深有同感的点头:“嗯,我下山这两个多月,长得好看武功又高的男人根本就没碰上几个,全是些草包。”
我附和的笑,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周围的景色,前方那丛茂密的石楠之后就是荷叶飘香的池塘,原来这里是一水院那间水榭直通卧房的另一个入口,刚才懵懵懂懂的居然没有看清楚。
一边笑,一边回头去看身后的水榭,昏黄的灯光透过窗口照出来,四方的光斑,投在我脚下的青石地板上,黄黄的凝成一小块儿。
知道那个人是在这个灯光下的,很好,仅仅如此,就很好了。
转眼已经过了两天,我渐渐习惯了在凤来阁的生活,马大嫂怜惜我和离歌,总是不给我们分派太重的任务。
而且凤来阁每招收一批新弟子,就会在一段时间之后把新人集中起来重新接受训练,我和离歌虽然暂时在做杂役,但终究还是凤来阁的弟子,如果有集中的训练什么的,应该也少不了我们。据说训练的过程中,新人甚至可以接触到当今武林中失传已久的功夫和一些门派的秘籍,我想这些武功和秘籍的诱惑也是那些江湖成名侠客挤破了头也要来凤来阁的原因之一吧。
混吃混喝的日子很好过,这天我吃了午饭,自己出来散步,顺着羊肠小道旁槐树的浓密树荫走走停停,想起来这两天都没什么机会再到一水院去,当然也没能再见到萧焕,就开始长吁短叹。
“你也会叹气?”身边突然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我连忙抬头,看到略显消瘦的脸颊旁一片斑白的鬓发,是那天那个舒坛主。
我抱拳低头:“舒坛主。”
“礼数倒还周全了。”他一笑:“阁中的规矩没有那么森严,不用行礼也可以。”
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今天说话还和气了点,那天简直就像别人欠他了两百两银子没还一样。
“这两天在阁里,还可以吧。”他没话找话。
我点头:“谢舒坛主关心,一切还好。”
“那天在玄武湖边,”他忽然把话锋转了过去:“你根本就没想到能够拿到木牌被录用吧。”
我愣了愣,既然被看穿了,只好点头。那天看到前边的考官那么难对付,十个人有十个都让他驳了回来,我根本就没想到能从他手里拿到木牌,因此干脆就上去胡扯一通。
“那么你干嘛要说出我练的这个内功会致人残疾,最好在三十岁以前改练少林寺的易筋经?我不觉得你是为了买弄学识。”他继续说。
“看到了,就说了,你录不录用我没关系,我既然看到了,总归要提醒你一下。”我撇撇嘴。
他突然哈哈笑了起来:“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想法。”他笑完,神情肃穆了点:“很清澈,但是有些犀利,很狡烩,但是不世故,你叫凌苍苍对吧,你的眼睛是我看过的所有眼睛中最奇特的,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也能保持这么一双奇妙的眼睛。”
他说完,挥挥手走上另一条岔道,边走边说:“我的名字是舒清欢,下次看到我的时候,不要再在心里称我:那个鬓发花白脾气不好的舒坛主。”
我着实给他噎了一下,半天没说出话来,这个家伙,简直就像会读心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