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佑八年腊月二十,户部尚书赵明德和工部右侍郎李霖海同时上了一道论述运河河道疏浚问题的奏本,这两道奏本在当日被发还到内阁议处。内阁的三位阁老,首辅凌雪峰和次辅高仲轼以及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杨介幸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多少异议,马上就以岁末将至为由,拟了个暂缓处理的答复递回了御前。
皇帝像往常一样,一字不差的照着内阁的拟旨批红,旨意发放到六部的时候,一向脾气耿直的李霖海这次竟然怒起拍案,当场大骂外戚专权,国已不国。
腊月二十一日,依照惯例早朝的时候,工科给事中傅继善递上了一道弹劾户部尚书赵明德历年来贪墨枉法的折子,这折子明里是弹劾赵明德,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矛头暗指赵明德的恩师凌雪峰,皇帝破例把这道奏折留中不发,态度暧昧之处,在群臣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今天是腊月二十一,这两天我一直在养心殿,来来往往的臣子真见了不少,有好多以往只是听父亲和哥哥提起过名字的臣僚也都一一在心里对上了号。
在养心殿是比在储秀宫里每天看书打瞌睡打发时间强,但是萧焕完全把我当作了贴身宫女使唤,真是“恩宠有加”,研墨铺纸送茶拿点心,凡是用得着我的地方,绝对不让别的人染指,只怕用不了几天,宫里宫外就会知道有个叫白琪的宫女现在是御前的大红人。
我忙得脚不点地,在殿里殿外穿梭不停,就顾不上想别的事情了,现在想想什么争宠斗媚,都是吃饱了闲的没事儿干了才会在哪儿瞎琢磨的。
下午有一会儿终于没有人来了,我一个人坐在廊下的栏杆上发愣,萧焕虽然说不要我送他寿礼,但是就算我不想送,作为皇后,也一定是要献上份儿大大的寿礼的。
这样一想,萧焕已经即位八年了,每年的元旦,依礼我都要送寿礼给他,可是每年我都让父亲代办,随便找点珍奇古玩献上去。嗯,下定决心今年皇后的那份寿礼归皇后的寿礼,私下里我一定要用心挑份儿礼物送给他。
正想着,冯五福匆匆走过来说:“你在这里发什么愣,万岁爷唤茶呢,还不快送去?”
这死胖子现在也完全把我当成个宫女对待了,该吆喝就吆喝,我站起来瞟他一眼,快步走到暖阁外,端起别的宫女早就预备好的参茶,推开门走进去:“来了。”
萧焕正俯在案上看着什么,点头“嗯”了一声。
我过去把茶放在他手边,把上一杯凉了的茶换下来。萧焕端起那杯热茶喝了一口,却突然把一口茶全喷了出来,茶碗也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我连忙问:“怎么了,茶太烫了吗?”话音还没落就看到几滴血溅在他面前的玉版笺上,萧焕紧捂着嘴,但是鲜红的血还是不断从他指缝中涌了出来。
我手忙脚乱的扔了手里的茶碗,摸出手帕给他堵着嘴,血涌的很快,没多久就沾满了整条手帕,我吸了口气跳起来说:“我去找人叫太医。”
他抓住我的手腕,抬头有些艰难的轻轻摇了摇头:“不要……惊动他人……”
我点点头,想起来他是郦铭觞的弟子,除了郦铭觞,太医院的太医只怕还没人比他的医术高。可是,不用再叫太医,是因为叫了也没用吗?
我扶住他的身子,摸出另一条手帕换下那条沾血的手帕,幸好这时咯血也渐渐止了,萧焕靠在我肩上闭目调息了一会儿,开口说:“苍苍,就扶我在这里休息一下。”
我点了点头,把软榻上的桌子移开,将几个扶手枕堆起来,然后拔下萧焕发髻上的簪子,把他头上的玉冠取下来,扶他在枕头上靠好。
窗子上本来就有厚厚的丝绒窗帘,我把它放了下来,转身出去叫冯五福送一床被子和一盆热水过来。
冯五福看到我衣襟上溅到的血,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脸色白了白,点头叫人准备东西去了。
我等热水和棉被送来,就把其他人都挡在门外,把东西接过来回去。
帮萧焕擦拭净了手上和嘴边的血迹,替他掖好了被子,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靠在榻边:“萧大哥,你告诉我,你还有多少时间,是不是……是不是连新年都熬不到……告诉我吧。”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头发,笑了笑说:“苍苍,昨天晚上你说要送我寿礼,我还很想看看你会送我什么呢。不要再胡思乱想了,郦兄不是也说过,寒毒经常会牵动血气吐血的,不要紧的,不用担心。”
我把脸埋在他手心里点了点头,这个现在还热着的手,有一天一定会凉吧,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想起来真是遥远。我曾经还以为,一辈子也就是那么一弹指间的事,就那么和一个人,平平淡淡,几十年也就过去了。现在连明年的事情都远的让我不敢考虑,太后说的对,总有一天,你会想起那些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会想起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人,只是我也许不用等到上了岁数,就会一无所有的来缅怀那些曾经幸福的日子。可是我不要像太后那样一辈子待在这个牢笼一样紫禁城里,如果萧焕不在了,我忍住心酸,继续想下去:如果萧焕不在了,我一定要从这里出去,外面的天地还广阔的很,我甚至可以搭船出海,真正去西洋那些国家看一看,有意思的事情还多的是,不是吗?
“不要哭,”萧焕轻咳了两声说,他艰难的支着肩膀,轻拍着我的背安慰:“真的不要紧,不要哭,苍苍。”
我这才发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俯在榻上失声哭了出来,我坐起来紧紧抱住他的身子:“萧大哥,不只明年,后年大后年,我年年送礼物给你,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他沉默着,我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我说着玩儿的,哪儿有人能永远待在一起,连茅房都不要去了吗?只是现在,”我顿了顿:“让我多抱你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了。”
萧焕终于睡下,我有些疲惫的关上暖阁的门退出来,冯五福满头大汗的等在门口,看到我出来就急着压低了声音问:“怎么样了?”
“睡了。”我回答,想了想拉住他问:“你跟我说,万岁爷往日常常会吐血吗?”
冯五福跺了跺脚说:“一次两次就吓死人了,哪里敢常常?万岁爷小时候是会间或吐血,可年龄渐长之后就好多了,爷这几年身子一直很好,谁知道这半年又连连……”一边说一边不住的顿足,又不敢弄出了大声响惊动萧焕,只好在哪里摇头低叹。
嘴上总说没事没事,原来还是骗我的。我想交待冯五福让他这几天把云游在外的郦铭觞找回来,又想大概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到这位神龙不见首尾的大叔,正僵着,养心门外慌慌张张的跑来一个小火者,边跑边喊:“储……储秀宫出事了……”
我跳起来按住他的脑袋:“叫什么?不知道万岁爷在休息,再叫打烂你的头!”
那小火者估计是没见过这么凶的宫女,有些委屈的抱住头,稍稍放低了声音,脸上的惊惧之色还是没有褪去,说话结结巴巴:“真……真的出事了,人死了好多……随……随行营的人都往哪里赶,孙……孙大人要我来告诉石大人一声。”
他嘴里的孙大人是随行营继统领之下的执事之一孙定宽,我听到储秀宫死人了,连忙拉住他问:“到底怎么回事?都死了谁?”
小火者这时才惊魂始定,说话稍微伶俐了一些:“据……据说是闯进刺客来了,好厉害的刺客,随行营的大人们都压不住,储秀宫的人全死了,皇后好像也……”他不敢说不敬的话,以手做刀在脖子里比划了一下。
说什么皇后也死了,我不就在这里的?我心里一紧,想起来交待小山和娇妍时不时要假扮我,储秀宫的人全死了,她们会不会也在其中?
没空多想,我抓起早就听到声响过来站在一旁静听的石岩说:“我们去看看。”
石岩点头跟上,我们没走两步,西暖阁的门就咯吱一声开了,萧焕的头发用一根玉簪随便挽着,披了一件大氅遮住胸前的血迹走了出来。
我惊讶的停住脚步:“你休息就好了,出来干什么?”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走下台阶拉住我的手,向石岩点了点头:“走吧。”
石岩躬身领命,两个人健步如飞,已经大步走向门外,我也只好任由萧焕拉着,小跑步跟在后面。
储秀宫外并没有多少围观的太监宫女,看来随行营已经很好的把局面控制住了。
储秀宫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打斗声,储秀门外站着两排神色凝重的随行营御前侍卫,时不时就有两个人持刀跳进去,孙定宽站在门口指挥,看到石岩,紧绷的脸稍稍松驰了点,叫了声:“石统领。”他接着看到了石岩身后的萧焕,跪也不跪就急着说:“这里危险,请万岁爷快快回避。”
萧焕摆了摆手走到门前,看到院门影壁前的尸体皱了皱眉:“进去就没出来的?这么厉害?什么来历?”
“是……”孙定宽竟然支吾了一下。
石岩看到部下被杀,早就想冲进去了,皱眉说了声:“啰嗦。”就闪身进到了院内,萧焕跟在他身后进去,我也连忙扯住他的衣袖,跟着跳了进去。
院子里到处都是宫女太监还有随行营的御前侍卫的尸体,血肉模糊,我想到这些人都是往日和我朝夕相处的人,忍不住有点头晕。
尸体正中站着一个满身都是鲜血的人,听到门口处有动静,他把剑从他面前那名御前侍卫的颈中拔出,伸手把尸体推到地上,抬起头冷冷的看向这边。
我看到他沾染着凌乱血滴的脸,就失声叫了出来:“宏青!”
我从山海关回来这几天,宏青正被派到京郊的天坛安排新年庆典的祭天仪式,所以我一直都没见到他,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竟会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见面,这个提着剑,像嗜血的魔鬼一样站在尸体堆正中的人竟然是宏青!
“呵呵,我们又遇到了呢,皇后。”冰凌相撞的峭寒话音里有着一丝笑意,荧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她就坐在储秀宫前殿的重檐上,穿了草鞋双脚晃来晃去,一身白衣盛雪,连一点血迹都没有沾到。在她脚下不远处的殿内,还站着一个头戴纱幕的白衣人。如果说荧是躲在高处,所以身上才没有溅到血滴的话,那么这个白衣人虽然站在满目血腥的修罗场中,但是那一身白衣依然皓如初雪,不但污血,仿佛连纤尘浮灰,都没有沾到一星半点,极目之内,人人的面目都因这满地血腥添上了一丝狰狞,唯独他仿佛是站在雪后初霁的花园中一样闲雅怡然。
荧轻快的说着:“皇后,你别看我也在,这个人却不是被用我傀儡香控制着杀人的。”边说边捏着鼻子扇了扇:“这么恶心的杀人法儿,我还真做不出来呢。”
我愣愣的看着宏青,现在这个眼中只剩着**裸的杀意的人,还是那个会在午后的浓荫下等着我,和我开玩笑,推牌九的宏青吗?
“宏青,你把小山和娇妍也杀了,对不对?”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
宏青默默的转头看着我,冷冽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我心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他真的杀了,就像碾碎一粒微尘一样的把曾经在一起欢笑戏谑过的人杀掉了。
宏青一步步的走过来,在萧焕面前单膝跪下,平静的声音不起一丝波澜:“奉万岁爷之令,已将储秀宫上下格杀完毕。”
萧焕让他杀的?我猛然间觉得萧焕握着我的手像毒蛇一样,我本能的甩开他的手跳开。
跳开之后我才发觉我错了,听到宏青说的话,萧焕也是一脸诧异,他看到我跳开,带些急切的转头向我解释:“不是,苍苍……”
在这电石火光的刹那,宏青突然抬头,他左掌疾出,带着劲风击向萧焕胸口,萧焕完全没有防备,被他一掌结结实实的击在胸口,身子就直飞了出去,直撞到院中的那棵大槐树才停下。
槐树被他的脊背撞得簌簌作响,还挂在树梢的黄叶纷纷落下,他头上的那根玉簪已经叮的一声裂成了两半,黑发散落下来,他猛地捂住嘴,身子晃了晃,就半跪在了地上。
我从来没见他弯过腰,在敌对的时候,不管受了多么严重的伤,他都一定尽全力支撑着挺直后背,绝对不会弯腰,可是他现在已经半跪在地上。
我像是被定在地上一样,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万岁爷!”石岩大喝了一声,像疯了一样拔出佩剑,向萧焕冲去,他是要冲过去扶起萧焕,还是要冲过去站在他身边挺剑保护他,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了吧。
这个一向沉稳镇定如山的大内第一高手现在全身都是破绽,白影一闪,宛若一道轻烟飘过,石岩手中的长剑已经断成了两段。
蒙着面幕的白衣人双指夹着半截短掉的长剑,挡在萧焕身前,轻笑声清远如钟磬余音:“不行啊,你不能靠近他。”
石岩纵横天下的荧光剑竟然被白衣人空手以指力夹成了两段,他不可置信似的看着手中断掉的长剑,一时间竟然再也一动不动。
白衣人悠闲的转身,施施然的就把这个大内第一高手视若了空物。他抬手取下头上的斗笠轻纱,微微弯腰,伸手从半跪在地上不住颤抖的萧焕怀中取出了一柄短剑。
短剑只有一尺多长,出鞘后在午后清冷的日光中闪烁着温敦的青色光芒,白衣人用他修长洁白的手指爱怜的抚过光华不定的剑锋,玉样的容颜上一扫疏懒,射出了孤高凄艳的光芒,他一字一顿:“王者之风,王者持之,这柄王风,皇上让与在下如何?”
我到这时才猛地喊了出来:“萧大哥!”
一直低着头的萧焕缓缓抬起头来,他的深瞳依然明亮,他微微动了动眉毛,再没有多余的动作,但是我知道,他是想告诉我,他还好,让我放心。
死撑到底的臭脾气,我突然笑了,脸上却早已是满面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