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时候,进宝突然醒来,她平日睡眠就浅,稍微有点动静必然会醒。如今在深宫里,她更不敢松懈半分。
她悄悄起身,将绣花床帐掀开一角,偷偷地向外张望。
昨夜还有值夜的太监守在她的殿外,今天不过刚过了一更,人就不见了踪影,铁定是偷懒回去睡觉了。
昨日她刚来,不清楚底细,伺候了一天一夜后,都不见有银子打赏。自然清楚她根本没什么银钱,之后谁还愿意伺候这么一个穷的叮当三响的主子?
虽然奴才们都不确定,她这个美人会不会有一天得蒙圣宠,从此扶摇直上。
但按照以往的例子,凡是受宠的嫔妃,没有一个是曾在望云殿住过。
这里毗邻宫女的住所,虽然不是冷宫,却比冷宫强不了多少。
没人脚前脚后地转来转去,进宝倒也怡然。
房间漆黑,月光从薄薄的窗纸透过来,朦胧的像薄纱织出的雾一样。那人借着月光,在她的衣柜里翻来翻去。尽管那人的动作已经很轻了,但进宝还是被他翻动的声音吵醒了。
不过那贼也是,翻谁的衣柜不好,偏偏来翻她的。
她刚进宫两天,虽然佟老爷给碧莲预备了好多银票和首饰想要打点宫里的太监宫女,但路上遭遇劫匪,丢失一大半,剩下的佟老爷的确打算给进宝带进宫,打赏身边的宫女太监。但进宝没要。毕竟他们回苏州也要生活。而她在宫里只要有吃有喝,饿不死就行,她又无心向上爬,打赏什么了,只是浪费钱财。
就算皇上赏赐,也不会这么快。
唉……进宝暗自叹息,笨贼注定一无所获。
反正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被偷的,索性躺了下来,不动声色地静静听着,只要那贼翻不到东西,自然就会走。唯一希望那人走的时候,不会将东西翻的太乱。
早晨,天没亮的时候,进宝就起来了。披了件衣服,走到前面,瞄了一眼衣柜,还好,和昨天几乎没什么两样。
走到窗前,推窗眺望。
秋天的寒风,一下子吹透了她的衣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她知道这里和苏州不一样,入秋后气温降的很快,虽然已经有准备地披了一件衣服,但还是冷的出乎她的意料。
乐奴端着热茶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进宝的头靠着一侧的窗棂,凝神眺望。没想到她会起的如此早,不免有些惊讶:“佟美人,您起的好早啊,怎么不叫我一声呢!”说着,她将茶盘放在桌子上,上前来搀扶她。“别在窗边站着,会着凉的!”
进宝微微一笑,顺从地坐在桌前,接过她递来的热茶。
一闻茶香,她轻讶一声,掀开青瓷壶盖,只见淡绿色的茶水中浮漂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的绒毛。
轻抿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这是茶产于太湖附近的山峰。她记得这个茶,佟老爷最喜欢这种茶,但宫里的味道比佟老爷喝的还要更好、更香、更醇。
进宝的眼睛不禁微微地眯了起来,露出欣喜的表情。
乐奴看着,嘴角瞧了起来说:“这是苏州今年进贡的‘吓煞人香’,太后赐给每个新进宫的贵人品尝。佟美人喜欢,那我以后都给你泡这种茶!”
“吓煞人香?”进宝惊愕,“怎么不是叫碧螺春吗?”(碧螺春是清朝康熙题名,之前叫洞庭茶或是吓煞人香。)
“碧螺春?”乐奴摇摇头,“奴婢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名字真好听,碧螺春!”
进宝看着茶碗,甚感疑惑。
她并不喜欢喝茶的,因为茶中带着丝丝苦味。生活已经够苦的,何必还要自讨苦吃呢,所以以前喝茶的时候,她总是偷偷地放一点蜂蜜。
苦中一点甜。
但是今天怎么了,她竟然觉得茶味甘香,越喝越好喝,忽然之间,她说了一句从来都没说过的话:“好想来一杯黑咖啡啊!”
乐奴去关窗户,没听清楚她的话,转头问道:“佟美人您刚才说什么?”
“黑咖啡,培根三明治,我每天早晨都要吃的!”
乐奴骇然地杵在当场,不知道美人是怎么了,刚起床就胡言乱语的。吓得张着嘴,半天才说道:“佟美人,你没事吧?”
进宝伸个懒腰,说:“没什么,只是有些累。”
“佟美人,今天的宫规学习不能再请假了!”乐奴提醒她说,并谨慎地打量着进宝。觉得她的神色略微不同,眉目间多了几分硬朗。
“我知道!”进宝简洁地回答。
稍后,她就要去尚仪局学习宫规礼仪。
此刻,进宝的心中恐惧无比。
怎么会在人前做出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呢?怎么会身不由已地讲出莫名其妙的话呢?
莫非是头上的伤?还是鬼上身?
她定一定神。
耳畔有个声音:“紫瞳,你好吗?”
不得了,进宝脸色大变,自言自语绝对不是好现象。
紫瞳,是她梦中那个女人的名字,她叫进宝,招财进宝的进宝。
紫瞳?是紫色的瞳么?
进宝感觉眩晕,乐奴急忙扶住了她:“佟美人,你没事吧!”
进宝怔怔地看着她,看到她的嘴巴在动,却听不到她的声音。
乐奴看她双眼发直,脸色煞白,快要晕倒的样子,吓得直叫:“佟美人,你别吓我啊?快来人啊……”
一瞬间,进宝回过神来,彻底清醒了,听到乐奴的叫声,急忙抓住她的手说:“别叫,我没事,只是有些饿了!”
乐奴望着她,不太相信。
“快去吧,吃完还要去尚仪局呢!”进宝催促她,她这才踌躇地走了出去。
真要命!进宝抚着额头,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敲打。
莫非是精神衰弱、失心疯的前兆?
如果她疯了或是傻了,那她的爹娘,佟老爷和夫人该怎么办?
就算她没疯或是傻,但长居这深宫中,和疯了或是傻了相比,又如何?活着的人总是还要活下去的。
她突然想起碧莲的话:既然都是人,为什么放着人上人不做,非要做个人下人!
她佟进宝则说:同样都是活着,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
圣人曰:既来之、则安之。
换言之,管它深宫内院是暗潮汹涌,还是云诡波谲,她只要笑看风云,在这望云殿中,过她安逸快乐的小日子就好。
不大一会儿工夫,进宝听到外面有点吵,乐奴正在大声地训斥宫女。
“让你做点小事,都做不好,你说该不该骂?”
那宫女低着头,满脸委屈:“乐奴姐姐啊,不是我不办,我已经打了热水了,可是他们说别的贵人要用,不由分说地抢走了!”
“别的贵人?谁这么大胆啊?”
“是、是张美人的婢女,菀桃!”
“和我们主子同样都是美人,凭什么她就那么嚣张。走,跟我去,看我怎么抽她!”说着乐奴挽起袖子,怒气冲冲地就要去找那菀桃算账。
进宝出声叫住了她:“乐奴,回来,别去!”
乐奴不服,高声嚷道:“美人啊,她们欺人太甚了,同样是美人,为啥我们要让着她?”
进宝轻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壶热水而已,用不着和她们生气!”
“可是,没有热水,美人怎么洗脸啊!”
“冷水也一样!”
乐奴还要说些什么,见进宝转身已经返回屋中,她狠狠地瞪了那宫女一眼,急忙走上前来打水,递上毛巾。
水冰凉,进宝轻轻地撩起拍了拍脸颊,打了一个激灵,待脸部皮肤稍稍适应,她才开始清洗。
擦了脸,进宝从毛巾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乐奴盯着她的脸,一副艳羡的样子,望着她怔怔出神。
“怎么了,我没洗干净?”
乐奴摇摇头说:“是因为冷水洗脸的缘故吗,美人的皮肤看起来润滑娇嫩,像剥了壳的鸡蛋。不知道比那满脸都是痘的张美人好上多少倍!她们都说丽妃娘娘肤如凝脂,但仍每天都要吃好多的燕窝补品,可是美人就不同了,就算什么补品都没有吃,也是如此的白如皓雪,滑若清波!”
奉承的话谁都爱听,进宝被她一说不由得面红耳赤,递回毛巾,缓步走到桌旁坐了下来,刚好有宫女端着早膳进来。
乐奴掀开来看,四冷菜四热菜,冷菜冰冷,热菜也没冒热气,不知放了多久。
乐奴一撅嘴,瞥着端来食盒的宫女,那宫女一哆嗦,急忙放下盒子,躲了出去。
乐奴抱怨地说:“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竟拿些没人吃的东西来,不用说,一定是张美人给的红包大,就连厨房都忙不迭地讨好她去,弄这些来糊弄我们。倘若有一天,我们美人得了宠,看我怎么收拾那些狗奴才去!”
进宝默不作声,看另一个盒子里,有碗火腿鲜笋汤,伸手一摸,汤碗尚温。
乐奴舀了一碗放在她面前。嘴里又絮絮叨叨地抱怨了半天。
进宝尝了一口,口感尚可,索性汤泡饭,囫囵一个饱。
匆匆吃罢早饭,乐奴陪同她去往尚仪局。
尚仪局在太极宫西北角,从望云殿出来,需要绕过太液池、芙蓉园,穿过蓬莱亭的的侧门,在和陵殿的西苑。
芙蓉园,顾名思义,是一个极大的荷塘,种满各种莲花。远处,大小殿阁错落,连绵不绝。没想到高大的朱壁宫墙内,仍有这小小的一方净土,让人沉闷压抑的心情,得以释放,豁然开朗。
石廊建于花间池上,蜿蜒曲矩,远处皆有方亭,供游玩歇息。此时莲花盛开,粉红交错生于碧叶间,凌波翠盖、清香远溢。
缓步游廊,如此近距离地赏花,别有一番风味。
此刻,从芙蓉园的另一侧,迎面走来了一队人,大约十来个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个人从对面走了过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