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天灾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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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戏剧,无人不伪装,尽心竭力的扮演各自角色,直到戏毕离场。

——水玥颜呓语录

阴霾的,是天。

建元城,是细雨绵绵。

一骑快马飞奔进明德门,守门者刚刚要上前质问,马上的驿兵从怀中摸出一副卷轴,喝道,“让开,快让开,八百里加急奏表,快让开!”

守门人连忙退让,驿兵飞马进城。

############

早朝,孟玄胤狠狠一拍龙书案,道,“什么?青州境内的沅江决堤?十多个州县被淹,万顷良田一片**沼泽,数十万灾民流离失所,背井离乡?还有,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只有安远县县令魏哲浩一人冒死奏报?”

群臣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都不做声?也就是说,你们每一个人都不知道了是么?”鼻腔里冷冷的哼了一声,孟玄胤阴沉着脸,声音如霜,“青州郡守欺上瞒下,罪不可恕,工部户部亦有失察之责,御史台无察无举乃失职之最。左相统领百官,右相兼理六部,朕将重任交与你们,你们就是如此替朕分忧解难?还有你们,拿着朝廷的俸禄,一个个闭口不言,难道都是木雕泥塑的不成?”

工部员外郎王坤峰站出来,跪奏道,“回禀陛下,安远县县令越级上表,居心叵测。依臣之见,实属妖言惑众,媚上邀宠。此等目无纲纪的小人,陛下应重重治他的罪才是。”

“是么?”孟玄胤抬起头,遥望着殿外沿着瓦当斜斜坠在地上的雨线,声音中多了一分道孤寒,“可朕怎么听说你王坤峰上月鞭挞随侍七人,其中一人重伤不治,草草埋葬。可有其事?”

王坤峰脸一白,扑通一声伏在地上,两股颤颤,不寒而栗。

“哦,对了,司水郎中,令堂过寿,朕未曾派人祝贺当真是一大憾事。否则,至少能让紫宸宫毫无见识的宫人有机会看看那株举世罕见的红珊瑚树。却不知,此珊瑚树价值几何?又是何人所赠?”

“王大人,你新纳地第十房妾室头上的那根金步摇很是漂亮啊,不知,用了多少金子?”

“还有于大人,听说你府上从青州新请的厨子不错,扒牛脸烧得别有风味。朕听说,你尝过以后连声赞叹,说什么此等美味只应天上有,宫中哪有仙缘尝。既然于大人自认甚有仙缘,不若表演个白日飞升给朕看看?”

“朱大人,你家的八哥又学会什么新鲜词了?”

看着那些一一跪倒的臣子,孟玄胤双眉平平敛住,脸上浮出一丝能够称之为笑的线条,“怎么办呢?如果拿你们堵河堤可以让洪水不再肆虐,朕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将你们一个个吃得脑满肥肠的身子扔到青州去。”

“陛下。”德王孟玄煜站出来,峻隽的面容上满是忧虑,他低声道,“青州危机,纵然要诛杀他们以平民怨,还请陛下暂留他们的贱命,直至青州事毕。”

孟玄煜狭长而上挑的桃花眼染着琉璃样的深褐色,闻言,淡淡看向他,而后又看了看那几个蠹虫。那几个人低着头,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觉得身子仿佛处在一汪凛寒的潭水里,四肢百骸俱已冰冷而软麻。

似乎过了一瞬,又可能很久,孟玄煜的目光悠悠转开,眼神褪去寒冽,有如波澜不惊的的海面。“王兄说得没错。那么,你们之中,有谁愿意去各省筹粮赈灾,督造河工?”

这种不但极为难办,而且没油水,并且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一向都是没人愿意去的。自荐不如举荐他人。有好几名大臣偷偷看了眼左相文谦,想从他那里获得一些暗示。可看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只得咬紧牙跪倒在地,“臣举荐吏部侍郎柳子清。若陛下能派柳大人远赴青州,一则可肃整青州大小官员,二则柳大人判户部事,此次赈灾也在他权责范围内。更何况,柳大人年少聪慧,德才兼备,必不负陛下所托,救万民于水火。”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一时间,文武百官就跟一条心似得联袂举荐柳天白,甚至包括与其私交甚好的德王和吏部尚书章寿麟。

孟玄煜唇角几不可察地微挑,露出一个可以称之为笑容的极浅弧度。“柳卿,看来你又要往青州一行了。只是,此行颇为艰险,你可愿前往?”

柳天白跪倒在地,手捧玉圭,“臣愿往。”

“就从带人抄了他们这几个蠹虫的府邸开始吧。”孟玄煜微阖眼帘,淡淡一扯嘴角,仿佛想说什么,却也最终只是一手撑在桌沿,慢慢起身。直到走出大殿的一瞬,他才冷声道,“所谓生命,也该死得其所。否则,就算是刽子手,也会嫌尔等脏了他们的刀。”

青州的事情,让孟玄胤有些疲惫,而那些愚蠢的蠹虫也绵绵地牵扯出倦意。这里不是他的温室殿,或者说,在紫宸宫中,他一向都不会真正的松弛下来,而是习惯时刻保持着清明的精神,和反应高度敏锐的状态。然而,自从那个人在栖捂斋住过之后,不知为何,就算她已离开,他依然觉得,似乎仍有专属于她的馨香在空气中萦绕。

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软弱的情绪,作为帝王软弱是最大的致命伤,但栖捂斋的确能让他松懈下来,哪怕只有一瞬。

但也只有一瞬。

这是孟玄胤能够允许自己的极限。

############

月色如水,风过竹林,潇潇有声,带来一缕淡淡竹香。

问雪阁外横桥流水,树木的暗影稀疏投在浅灰的飞檐上,风过影动,犹显清寂。阁内重重挂着淡色轻纱,几盏琉璃灯散出柔和的微光,朦胧灯火透过罩纱将屋内盈盈照亮。

酒是经年的梨花白,两只莲纹玉盏上有着隐隐约约细微的血红。

定疑和柳天白相对坐着。石桌中间,放着一把白玉福寿莲莲缠枝花酒壶,温润的壶身在灯下映着,泛出柔和的莹莹之光。

柳天白拢起舒广的长袖,抬手执了玉壶,给杯内注进一汪琥珀色的水光。

定疑看着他倒酒,漆黑如墨的瞳孔里略略掩去锋利,下颌微抬,薄唇抿成一线平缓的弧度,拿起倒了八分满的玉盏,默默饮尽。

柳天白亦将玉盏递在唇边,酒液入喉,腹中就渐渐升起一股暖意。

酒极淳,很有后劲,普通人喝下半壶,差不多就要醉倒。原本两个酒量不佳的人,此刻,倒觉得不够了。

彼此眼中的神色,都太过清醒。但一盏接着一盏,一壶过去还有一坛,一直喝下去,就总会有醉的时候。

“抄家却并未夺去他们的官职的原因为何,在我回宫复命的时候,陛下曾经这样问我。”柳天白眯着眼,墨黑的发散在身后,几缕垂于额前,半遮了一双如同寒星般的眸,也掩下了眼底所有的情绪。皓月当空,夜风从敞着的窗扇微微拂进,清辉洒在窗棂上,犹如粼粼虚浮着的水光。他低低地叹息,然后轻声道,“其实,他们都是工部最有经验治理河道的官员,情势严峻,纵然株连九族,也换不回那些生命。”

定疑略扬了眉峰,于是便以一个询问的眼神,看向他,“你打算怎么做?”

“保一方生灵。”柳天白似乎在叹息着,只是眉眼容色间凛着的神情,却又是极坚定的。“竭尽全力,保一方生灵。”

“那要杀很多人才行。”定疑淡淡道,端起玉盏,略饮了一口。

冷硬的唇线不再抿起,口中逸出若有若无的轻叹,低沉的嗓音带着丝喑哑意味,柳天白淡淡道,“在刑部判决之前,我会让他们好好赎罪的。”

定疑一向冷漠的眼底,就似是有了丝缕笑意,“是啊,这才像你。”

“这一次,你也在放赈的随行队伍中,因为……”柳天白似是有些迟疑,但随即就微微淡笑一下,“你是独孤定疑。”

“很正常。”定疑的眼中一瞬间笼着酒后特有的惺忪和渺茫,然后在下一刻,恢复成了平日里淡漠清冷的神色。“既然决定走上仕途,那么,被利用就被利用吧。”

“我还没来得及和她说。”柳天白从栏上转过身,从唇角泄出沉郁的长长喟叹,“又或者,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一瞬间却又仿佛离他很远很远。

“无论坦白或是隐瞒,她都会知道。无论同意或是拒绝,她都会跟去。如果你有时间去琢磨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如去想想,怎么能让她远离疫病。”定疑垂了眼,低低道,“你知道的,大灾过后必有大疫。”

柳天白身体几乎一顿。心脏好象窒了一窒,隐隐约约地在里面闷住。“如果可能,我真想问问你有没有能让人安安静静睡上几个月的药。”

“老兄,你已经问了。”

“好吧,有关这点我必须承认。”柳天白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垂着眼眸,既而神色变得有些疲惫,“但你可以当做没听到。”

定疑眉尖微微向上挑起,“你知道的,此路不通。”

柳天白宽大的袖摆在夜风中缓缓拂动,“你说得对,我应该想一下,怎样才能将她的行程和行为全部掌握。”

“别告诉我一晚上,你……不担心筹粮,不担心赈灾,不担心督造河工的事,就光担心她的事情了。”

“虽是性命攸关,但是,一、有旧例可循,二、举重若轻,三、有你在。”柳天白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如果我先让自己崩溃,那么,青州的百姓,又该如何度过难关呢?”

“我是不是该深表荣幸,才能显出我的浓浓的感激之情?”

“趁着尚未起程,查阅一下户部的相关资料。”柳天白眼中的醉意已退,眼眸之中蕴着淡淡沉静气息。“还有,无论做任何事,别忘了我是你的师兄。”

############

月光映在脸上不过是冷冷清清,夜风吹在发间也不过带起几络扬洒的黑。建元城内,虽有宵禁,但坊内走动却并无限制。

柳天白回到府中,盥洗后,直接去了尚絅堂,那里是专属于裴惜言的书房。

推门走入,便见裴惜言立在一张黄梨木围案前,身上穿了件藕荷色深衣,并不束围腰,衣领袖口处绣着几朵银莲。右手执笔,正蘸了颜色描画。另一手卷着右臂袖摆,防止拂在图上。鬓间两络长发垂于身前,头顶挽髻,别着斗花节那日他送她的那对雕成半绽菡萏模样的紫玉八瓣莲花垂珠玉步摇,更衬得整个人清雅出尘。

柳天白行至近前,这才看到案上原来铺的一幅白绢,上面画着几支修竹,或镌筋直骨,或淡叶疏枝,皆是傲骨内蕴,湫苍郁凛。

案头熏炉燃着带有栀子花味道的香丸,散出缕缕轻烟,边上放着青瓷莲花茶壶并一只茶盅。柳天白静静看着,一种舒恬的宁谧使他一时不想打破眼前的平静。此时裴惜言恰巧画完收笔,拿起一旁沾过水的白绫净了手,笑道,“欢迎回家。”

“我回来了。”柳天白微一点头,眼光仍落在画上,“今日怎么有如此雅好?”

裴惜言放下手中浸湿的白绫,唇边绽开浅浅的微笑,“总觉得心绪不宁,所以胡写乱画罢了,图的不过是静心而已。”她从笔架上取一只犀牙斗霜狼毫,蘸了墨,似要下笔,却又踌躇一阵。终将笔管搁在一边,“一时却不知提何跋才是。”

柳天白静立案旁,见她如此,轻道,“可提诗一首。”

裴惜言思忖片刻,眼睛突然一亮,执起放在一旁的狼毫笔递给他,“夫君大人,请。”

柳天白不置可否,只抬手接过,微一凝神,笔下便已动了。一时写毕,将笔重新搁回架上。

--修修梢出类,辞卑不肯丛。有节天容直,无心道与空。(北宋,宋祁【竹】)

裴惜言将诗念了一遍,抬起头看着柳天白,“字好,诗好,意境更好。只是,有些忿忿不平之意,莫非,朝堂上出什么事了?”

柳天白拿起一杯茶,缓缓饮了一口,虽已是凉了,但因室中温度较高,因此还残存着一丝余温。半晌之后,他才轻声道,“你听说了?”

“只听说工部的几位大人犯事了,是你拿着圣旨带着人去抄得家。”裴惜言抬手按上了他的眉心,用拇指一点一点抚平,“芸儿刚才对我说,青州出事了。”

“是的。”柳天白握住她的手掌,慢慢摩挲着,“暴雨导致沅水上涨,如今已有数道河堤决口……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原本应该在冬闲枯水季节为防明年暑期河汛,而圩堤加固、河塘疏浚。但工部官员中饱私囊,青州大小官员又欺上瞒下。直至今日,到底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忍饥挨饿,不得而知。”

裴惜言看着他,忽开口道,“我跟你去。”

柳天白微微一笑,将手中的茶盏放回案角,“我若说有几件关乎灾民的大事欲交托与你,你可愿意?”

“愿意,我当然愿意。”裴惜言稍稍抬起眼角,面上浮起一丝淡笑,“只要不是将我一个人留在建元城苦等,不管多苦多累的事情,我都愿意。”

“大灾过后必有大疫,我虽然会带医官去青州。但灾民太多,无论是郎中还是草药恐怕都不够。”

“这个容易,我明天就贴出告示,好歹秉持医者仁心的郎中还是很多的。再加上此去青州路途遥远,一路上还可以再招一些。嗯……让他们分批次过去,这样既不耽误时间,也能保证灾民得到及时的救治。”

“陛下已经拨下三百万两银子的款项,我已命人细细查过,参照往年常例,三百万两白银,其中除去各级官员层层克扣,真正能够用于修筑水防之上的,最多不过一百八十万。”柳天白微抿的唇角缓缓绽开,就浮出一个并非浅淡的笑,“至于剩下的空额……本朝以武立国,江湖势力、地方豪强兼门阀把持大量产业,已关乎国计民生,如今……”

“嗯,大不了我拉下脸去四处求人,搞一个大大的募捐活动。你放心,当初我能让藤城人疯了一般的去下注,这一遭,我也会让他们疯了一般的将身家掏出来救济灾民。”

柳天白沉默了一时,然后低低道,“我知道。”说完忽然靠近了些,将微冷的吻深深落在裴惜言的双唇上,同时环住了她的柳腰。

环得很紧,身体和身体之间,没有一丝缝隙。

“你还需要大量的民夫吧?”两人静静相拥了一阵,裴惜言忽打破了沉寂,换了话题,低笑道,“我有法子既能让你就地找出足够的民夫,又能让灾民得到该得的前从而生存下去。更何况,若是让灾民变成流民,只怕……只怕会生出大家都不希望的事端。”

“你是说,将救灾款项中的一部分作为民夫的工钱,而民夫就从灾民中选出身强体壮的担当。”

“嗯,就是这样。天白,不要觉得这是一种残忍,他们失去家园失去亲人的确令人扼腕,令人同情。但是,此刻,活下去,重建家园也很重要不是么?如果让他们一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么,变成乞丐还算是好事,若是落草为寇,那就真成了玉螭的一大隐患。”

“这的确是一举数得的好事,虽有违旧制,但我想陛下会同意的。”

“还有哦,民夫们轮班日夜护堤,总要吃饭吧?你们还可以雇一些妇人,烧水做饭。想必,也能给那些孤儿寡母一条活路。”

“嗯,我记住了。”

“其实,我最担心的是粮和药。如果那些民夫吃不饱,如果他们都病倒了,又怎么做工。而且,若真有了瘟疫,天白,那些往生的人都必须火葬,否则,会将疫病传给生者。”

“火葬……”

“如果不行,就去各个寺庙请些高僧做个大法事,也算是超度亡灵,让他们在涅槃中得到解脱。”

“这个我会和定疑谈谈,他会有办法。”

“还有,洪水中的尸体一定要尽快打捞,然后火葬,否则,被污染的水源会要了所有人的命。切记切记,不能喝生水,所有的水都必须煮沸才能饮用。”

“好。”柳天白注视着她,突然静默了起来。

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沉默,裴惜言起头,看着他,“怎么?”

柳天白移开目光,“无事。”

半晌之后,他突然开口,“言儿,你从未遇到过洪水,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柳眉微挑,裴惜言的双眸凝视着柳天白深如幽潭的眼,明明知道其实自己并不应该说这些话,却还是低沉了声音,继续说道,“你忘了我认识蓝精灵的文字么?这些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柳天白眼底的松融渐渐散去,面上的表情有些微的凝住。他看着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面容上的每一寸微小的神情,声音有一点沉,缓缓开口道,“不论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我只愿,未来的某一日,不会因此而失去你。”

裴惜言顿了顿,然后微微应了一声,“胡思乱想。”

然而气氛却就这么异样地沉闷下来,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话,柳天白坐了下来,静默着将手中方才倒上的茶递到唇边。茶已经有些凉了,所以泛着一点苦。他闭了闭眼,既而又一次将茶杯递到面前,慢慢将杯中的茶水饮尽。

裴惜言察觉到柳天白在生气,而且是因她而起,只是她不敢劝也不能劝。否则,她到底要怎样解释她是谁,她要怎样解释她的灵魂,她要怎样让他相信她已经打定主意留在这个时代,留在他身边。

柳天白其实不是在生气,他只是有些后悔刚才所说的话。

“天白。”裴惜言走到他身前,双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脖子,既而两人额头相抵,微微笑道,“患得患失的毛病我也有,所以,只要我们执着且努力就好了。”

柳天白凝视着她,良久,忽慢慢扬起唇角,就浮出一道虽是浅淡,然而却蕴着十分暖意的微笑,“我知道。”(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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