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什么刀,如果没有经过磨刀石的打磨,那么就将永远成为一段废铁。而心也是这样,既有繁杂,就该勤拂扫,谁让咱没有那“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自在呢?——水玥颜呓语录
这天,仍旧铅云如墨,低低压在檐角,空气寂静得如同死去,只有发出墨锭研过砚池时发出的窸窣窒碍的声音。镜花水月内,亦是峥嵘栋梁,一旦而摧,无心去来。
裴惜言抬起头,看了眼绿珠,轻声道,“研墨时,按墨要重,移动要轻,先慢后快,不可性急,这样研出来墨才浓艳均匀。”
绿珠吐了吐舌头,摆出一副“太难了”的表情,笑嘻嘻道,“这么精细的活,奴婢可做不来,还是等红绡姐姐回来,让她替小姐研墨吧。”
“惜姐姐,吾来替汝研墨。”清远公子从绿珠手中拿过墨锭,只见他先将宿墨除去,然后拈起水注,在砚台上点了几滴清水。这才左手轻牵衣袖,右手持墨锭,缓缓地研着,直到汁液氤氲散开,溢出一抹或浓或淡的墨香。
裴惜言凝神静思,顷而用黄玉镇尺铺平珊瑚红撒金纸,提笔蘸墨,纤腕微动,从起笔到收尾,一气呵成。
第一条——“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
第二条——“云从雨势黑漫大地没多时”
第三条——“松声竹声钟磬声声声自在”
这些应该不难吧,若是她写什么“望天空空望天天天有空望空天”或是“家住长安出仕东安貌比潘安才比谢安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估计,哭得人就不止她一个了。
楚小姐在一旁看着,若有所思,但她仍是柔声劝道,“惜小姐,出门在外,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又何必要与人为恶呢?”
裴惜言搁下笔,唇角挂起浅笑,“楚小姐可知人为何要吸气?又为何要呼气?”
楚小姐微微摇头,呼吸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人若是没了呼吸,岂不是连生命都终结了么?
“人吸气,是为了争一口气。而呼气,则是为了出一口气。”裴惜言虽是笑着,脸色却微微一变,神色瞬间一丝复杂。且不说,那个叫什么阇提的人侮辱了她所在的玉螭国,光是他咒柳天白这一项,就足够他死十万遍的了!
对,没错,她就是个护短的人!这世上,除了她以外,谁都不能骂柳天白。不管是日久生情还是救命之恩,反正,他柳子清在她的管辖范围内,谁敢惹,谁就是找死!而且,她不但要让这个什么阇提输的只剩下裤头,连整个藤城的人,哼,有一个算一个,她绝不放过!
另一桩事……
另一桩事便是,他若在那方寸棋盘间做那生死决斗,她便在这数尺灶台旁做这荣辱之争。她不敢说,能与他同生共死,却也想着,决不能让柳天白一个人孤零零在异国他乡无依无靠。
她的肩不宽,她的手不大,但她愿意给他倚靠,哪怕凭她的力量,或许还不能扛起他与她的天空。
想到这里,裴惜言有些哽咽了,她又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脆弱,便推脱身子有些累了,想要回去休息片刻。
清远公子连忙命人去准备些燕窝粥,这才带着仆婢打着黄绸雨伞将她送至戏雪阁外。
裴惜言听他唠叨这些,心中却是一暖,说得话虽然琐碎,一番殷殷切切的关怀之意却实实在在的表露出来。她这又是何苦来,竟要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人来规劝自己。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因而笑道,“既是要比试,赛前总该静静心,将那些繁芜之事自扫了去。”
“惜姐姐说得极是。”清远公子嘴角一翘,转眸对红绡和绿珠道,“若是短东西,尽管去和莲衣说,只拿镜花水月当自个家也就是了。”
二婢和莲衣连忙俯身称诺。
谁知,进了卧房,裴惜言倒在床上,将头埋进了被子里,无声的落着泪,一颗颗的泪水很快浸湿了杏子红绫被,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多眼泪哪里来的。
红绡和绿珠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明白方才还有说有笑的裴惜言,是怎么了。过了好一阵,红绡才恍然大悟,她对绿珠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且随她出去。
出了门,又沿着轩廊多走了几步,方对绿珠说,“小姐是想念先生了。她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是日日都挂念着。可恨你我竟不知该如何开解小姐才好。”
绿竹闻言,低低地叹了口气,“小姐平日总对咱们说什么和敬清寂,今日,为了先生,她竟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一时间,她们二人陷于沉默,只是静静地听着厢房内低低的呜咽声,忍不住也落了泪。
胤无逸带着墨回到镜花水月,听说了比赛厨艺的事情,刚想和裴惜言调侃一番,却见两名侍女坐在屋外的台矶之上正抹眼泪呢!
“这是怎么了?莫非惜儿没给你们买零食,恼了她不成?”
绿珠扁着嘴,一边抽噎一边说道,“小姐……小姐心情不好。”
“呦,刚才还听清远公子说她今日威风得很,怎么又心情不好了?”
红绡看了眼厢房,低声道,“小姐为先生的事烦忧,无逸公子若没有重要的事情,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原来是为了子清啊!”胤无逸眼中闪过一丝不豫,稍纵即逝。他轻笑,眸色,却是深暗。“我倒是有个好消息,她听了保证破涕为笑。”说着话,他挑开竹帘走入戏雪阁。
进了戏雪阁,红绡轻轻推开雕花木门,又掀开重重叠叠的轻纱帷幔,将胤无逸让进去。只见房内点着数盏琉璃灯,虽不是明晃晃如白昼,倒也将摇曳的火光过滤成柔和的光线,安静宁谧的卧房内悄无声息。
再往里走,却见裴惜言正挽袖卸镯,就着铜盆中的清水,想要洗洗脸。原来,她也知道不该在外面哭泣,而且她心里那股子酸涩也算是发泄出一半,反而笑自己没由来的胡思乱想。纵有天大的事情,难道还有过不去的槛?
“惜儿,秋日渐凉,怎可直接用凉水净面呢?”胤无逸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不由得出言道,“绿珠,去,打点热水来,给你家小姐盥洗。”
“哪儿那么麻烦。”裴惜言抬起头,嗔了他一句,“我又不是什么公侯小姐,哪儿用得着这么讲究!”
“若是受凉了,头疼鼻塞的,只怕要躺上几日才能好。”胤无逸单手撑着脑袋看着她戏谑道,“刚听说你应了别人要比什么厨艺,怎么,莫不是这会子反悔了?”
“呃……”该死,这话他还真说到点子上了,现在她的鼻子就有些堵呢,也不知道是哭得还是着急上火了。
“平日不小心,喝药的时候又嫌药苦!”胤无逸从绿珠手里接过铜壶将热水注入盆中,又用手试了试温度,这才将红绡递过来的干净的手巾浸到热水中,将手巾在水中反复浸湿,然后绞的半干,才递给她。“惜儿,依我看,你这才是典型的讳疾忌医呢!”
“承让承让,阁下明明也好不到哪里去。”裴惜言没好气地揶揄道,“快出去吧,一个大男人凑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外面忙了一天,灰头土脸的,就着你用过的水,洗洗也就是了。”胤无逸抬眸对红绡和绿珠道,“你们去烹些茶来,顺便去趟绛云轩,让他们将紫玉冠送来。”
“诺。”红绡和绿珠屈膝施礼,刚要退了出去,却被裴惜言叫住。
她只说,“罢罢罢,先给这位爷打盆水,伺候了他盥洗,倒也不迟。”说着话,自己端着铜盆躲到屏风后,细细的擦着脸。
从前额到鼻翼,再到双颊,绕至耳后。又在铜盆中重新浸湿,湿润的手巾又覆在她的双唇上微微按压,将脸拭净。这才从屏风后走出来,而且,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不像贾宝玉啊,怎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癖好。”
“咳咳咳咳咳……”胤无逸侧过脸,将耳朵靠近她的唇边,轻声道,“惜儿,你说什么?”
“我说你赶紧出去!”裴惜言唯恐他听不清楚,故意将他的耳朵拉下,在他的耳畔大声吼道,“否则,我就用热水泼你了!还有,烫坏了我可不负责任!”
“那你的意思是,没烫坏就负责么?”胤无逸掏掏耳朵,好整以暇地欣赏着面前的美人嗔怒图,“泼吧泼吧,盆里的水多,就当是沐浴了。”
裴惜言瞪着他,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她很是搜肠刮肚的想了一番,然后认真道,“胤无逸,我有个笑话,很好笑,你想不想听?”
“哦?说来看看。”
“话说……”裴惜言故作神秘地眨眨眼,压低了声音,“有一天,你带着番茄、西瓜和樱桃上街,在一个路口番茄被马车压了,你说:‘哈哈哈!番茄酱!’又到了一个路口,西瓜被马车压了,你说,‘哈哈哈!西瓜汁!’到了第三个路口,你被马车压了,樱桃说,‘哈哈哈!人渣!’”
“你敢拐着弯骂我!嗯!”胤无逸伸出手指,作势要呵她痒,口中大声道,“看我的惊云指!”
裴惜言直觉地缩了下身子,口中却已忍不住地笑了出声,仿若他真的呵她痒了一般。谁叫她从小就怕痒怕得不得了,甚至严重到只要有人在她面前做出呵的动作,她就会浑身发软,笑不可抑。“不敢了不敢了,无逸公子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望着她明眸如水巧笑嫣然的模样,胤无逸的嘴角泛起一丝浅笑,他缓缓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她的脸颊,像是在触摸着一片易碎的水晶。他叹息般得呢喃着,“这样的笑才像你。我不在的时候,你若哭了,谁又能替你掩住泪水呢?”
裴惜言的身子往后微微一闪,躲开他的手,板起脸道,“喂喂,下次再这么做,会被甩巴掌也不一定哦!”教训完毕之后,又慢吞吞说道,“说实在的,你这毛病真得可以被划为登徒子那一类了!”
“登徒子?”看着她一份懒得和他计较的细微表情,胤无逸的眼眸闪过一抹幽深。他抬手勾起她的下巴,邪魅的桃花眼在她莹白的脸上流连片刻,低沉暗哑的声音缓缓的从他的薄唇中说出。“真正登徒子的事情,我还没对你做过呢!”
“饶……饶了我吧!”裴惜言扑哧一笑,打开他的手,没好气地嗔道,“我不过是揶揄你几句,也没伤你分毫,至于这么吓唬人么!”
“没意思。”胤无逸撇撇嘴,脸上虽是笑着,眼中却盈满了戏谑,让人搞不清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只是随便说说。“惜儿,你这个人啊,实在是太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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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自前圆明园的熙春园,即今日的清华园)
“雪逞风威白占田园能几日,云从雨势黑漫大地没多时。”(自郑板桥题兴化城隍庙)
“松声竹声钟磬声声声自在,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皆空”(自南京燕子矶永济寺)
另,今个夏至,今个阴天,今个心情……
掀桌,怒吼——藿香正气水什么的,简直绝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