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这个承诺代表的意义,我们真得懂么?
——水玥颜呓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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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还是建元城外,还是春江水边,还是那座民风淳朴的小镇,深红的樱桃,浅碧的芭蕉,花团锦簇的围墙,依然是秀丽非常。
扔几个铜板,然后端起一碗酒,仰头喝下。酒相似,只是酒中的花香却有些不同,是啊,这世上本就没有相同的树叶,又怎么会有完全相同的酒呢?
水玥颜刚将瓷碗放下,一位老者走过来二话不说就将手中的十文钱抛进墙边的瓷碗中,然后便从一边拎起一坛子酒打开封坛硬泥,仰起脖子往口中倒。
水玥颜见状淡淡一笑,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门口的那些花。
老者见她看得出神,便唱了个偌,“这位小娘子,可是要买花?”
水玥颜摇了摇头,“我不会养花,又何必因为一时的喜欢将这花买了回去,最后让它落得个枯萎而死的下场。倒不如就这样看着,赏着,回味着。”这花长得娇艳可人,实在是想要买几盆回家,可是斗花大赛前,只怕主人家不肯割爱……”
“是这个理儿。小娘子虽不善养花,却是个惜花爱花的人,咱们南丰的斗花节,为得就是像小娘子这样人而举办的。”老者抹了一把嘴边的美酒,又抛了十枚铜钱扔在瓷碗内,端起一坛酒大笑着离去。
水玥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也转身离开。
一里路,不长不短。
一截竹篱围成的院墙,不远不近。
一枝半开半放的花花蕊蕊在半空颤颤巍巍,不深不浅。
抬手轻叩门扉,来应门的稚子长高了不少,眼中始终干净清澈,黑白分明,不曾沾染一丝一毫的污秽。“你是谁?”
水玥颜蹲下身子,对小娃儿暖暖一笑,柔声道,“去年,我曾经有幸看过你家的那株桃花,不知今年能否让我再看上一眼呢?”
小娃儿看着水玥颜,摇了摇头,“爷爷说,今年的花,他只给两个人看。”
水玥颜一怔,之后,轻声笑了,“那你帮我问问你爷爷,那个曾经说过‘夫弈以机胜,以不机败,吾不能机,何弈之为’的人来过么?”
小娃儿默默重复了几遍,笑嘻嘻的点点头,转身跑开。
片刻之后,胡家爹爹一脸激动的走出来,却又分外茫然地看着水玥颜,“小娘子,你是?”
看着老者眼中的黯然神伤,水玥颜默默地想,天地间并不止她一人思念天白。明明是萍水相逢,却谨守着诺言,天白,你看到了么?
“我是替一个朋友而来。”水玥颜淡淡笑着,她说,“这是一个承诺,老丈记得,我的朋友也记得。只是……天不遂人愿……”
“他们……”老者抱起自己的孙儿,笑着,眼底却有些悲伤和惋惜,“这贼老天,为何这般瞎了眼,让好人不长命,让坏人为活千年!”
水玥颜摇了摇头,低声道,“老丈莫要伤悲。他们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以及必须承担的结局,无怨无悔。若说遗憾,也只是舍不得老丈院中的那株垂枝碧桃……”
“老朽这一辈子,除了伺候花,就是爱下棋。老了老了,交到两个忘年之交,却……”老者长叹一声摆摆手,低声道,“不说了,他们也不是那等沽名钓誉的俗人。来吧,来看看那株碧桃,今年,开得极好,真得,开的极好。”
似曾相识的小小宅院,幽幽静静。头上是舒卷的云,地上是好似木樨花一般的光影,绕遍了十二回廊,又沿着路边的树荫走了一会儿,眼前的路越来越窄。
水玥颜看着地上那些长着勾刺或是蔓延开来的植物,小心翼翼。因为这一次,如果跌掉了,不会有温暖的怀抱等着她,接住她。
又走了几步,记忆中极其清雅的花香再次扑面而来。
水玥颜痴痴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花瓣如雪似烟、如雨若雾,花与光交织成影,花中影,影中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她回忆了无数次的场景,这是她只有在梦中才能得见的绚烂。
许久许久,她才回过神,转过头对着身边的空气,轻声道,“天白,还记得么?我曾说,若你能给我一片这样桃花林,我就此去了也心甘情愿。你看,因为你没有实现诺言,所以我回来了。那么,你呢?你会为了我,为了诺言,回来么?”
静静地,有风拂过,仿佛是他温柔的手将那支紫玉八瓣莲花垂珠玉步摇,轻轻替她戴在鬓边。
水玥颜叹了口气,缓缓走向那株碧桃树,手指慢慢抚过粗糙的树干,她阖上眼帘,以免凝在眼角的泪,持续不断地顺着面庞汩汩流淌。“天白,将来,等我们归隐以后,我要种一片碧桃,一院翠竹,一池红蕖,池边栽满垂柳。天白……天白……,我不敢言谢。因为,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天白,我的心意,你可曾明白?”
一枚花瓣,点点浅红,从半空悠悠地落在她的头顶。眼底掠过一丝黯然,水玥颜怅然笑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坏人,笨蛋,蠢货,呆瓜,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改嫁了!”
拎着一坛百果酒,水玥颜告别了胡家爹爹。拐过巷口的那一瞬,云散漫的在天空漂浮着,偶尔被风吹开,散成淡得如同天空颜色的薄釉,找不到丝毫存在的痕迹,只留下墙边静静伫立的那抹白。
离开南丰镇,炫目的阳光在树间的舞动,衬映出斑驳树影,点点。
——一个可以为我连命都不要的妻子,她的心,我懂。
——如果我没有四处乱跑,没有惹是生非,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午夜梦回时,我也在责问自己,是不是没有能力保护你,才让你屡经磨难。
——胡说,难道你遇到的危险比我少?难道你以为我就不怕这世上唯一重视我的人离开我?
——我答应过会陪你一生,又怎会弃你于不顾?
——如果失去他们,我会伤心,但,日子还能过。可是,如果失去你……对我而言就是灾难,天崩地裂的灾难。
——除非有一天,你想与我和离,觉得不再需要我的守护。到那时,我会离去。否则,我会时时守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不论这世上有什么样的人,我只要你,只要你一人。
春江水岸,龙明山下,衣冠冢旁,水玥颜捧着定疑从柳府中替她寻来的桃花酒,怔怔地看着墓碑。
树叶黄了又绿,风寒了又暖。光阴流转,可心沉沉浮浮,就像那一天。视线越来越模糊,无论怎么揉眼睛,总有层层叠叠的水幕阻拦着她。
天在下雨吗?
她看着赤红的太阳,如血。
她看着雪白的云朵,如丧。
她看着碧绿的江水,如鬼。
“我是又要疯狂了么?”水玥颜扪心自问,却又将手里的酒瓮敲碎,就那么随意地将绵绸的液体倾倒在墓碑上,似乎洗刷着岁月的尘埃。
与众不同的粉色酒液,像是芳菲的桃花,像是谁的脸颊,像是暮春爱的呢喃,像是曾经最温暖的希望。
“天白,我来了。”水玥颜在碑前深深拜倒,却听到身后簌簌的踩过草丛的声音,缓慢的脚步声中彷佛夹杂的“怦怦”地心跳声,鼓荡在这默静的天地间。
水玥颜只觉得心要被炸开似的抬起头,愕然地看着站在她身边的男子。“你……是谁?”这句话在她心中反复了无数遍,然后,就这么问出口。
男子慢慢地转过身,沉静地看着她,眸子里似乎蕴含着海水一般的深沉,还有痛心与怜惜。水玥颜说不清为什么自己可以读懂他的情绪,她更加不明白为何这个人会寻到此处,为何他要来祭拜天白,为何……
嘴角微微翘起,男子淡淡地笑了。
水玥颜默默地想,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对她笑过了?这笑容似乎在说,没什么了不起,不用怕,你可以的。
她感觉有一只大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头顶,那样的安定,那样的温暖,“颜儿,我答应过会陪你一生,又怎会弃你于不顾。”
左手暗自掐着自己的虎口,不要随便相信他,不要随便相信任何人,这世上能够相信和依靠的人都已离她远去。
水玥颜,有得,只是自己。
如是而已。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水玥颜继续着她的问题。
“你一个女孩家跑到这种地方,不怕吗?”男子顾左右而言他,似乎在他心中,他是谁,他为何要来并不重要,她怕不怕才是更重要的。
“你为什么要来祭拜他们?”水玥颜的语调有些高,手里已然拿起了一旁的大石,或许下一刻她就会毫不犹豫地砸下去。
男子弯下腰清理着刚刚冒出的杂草,轻笑道,“颜儿,我赶了几天几夜的路,快要累死了。”
水玥颜看着他拔完草以后,又将酒瓮的碎片一片片拾起。他惋惜地摇了摇头,似乎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水玥颜并不在意这些。因为,对她而言,今天是特殊的,是只属于她和天白的,她并不希望有人在身边干扰她。甚至是汝嫣错,她都没有让他跟来。
“累死了就回去休息,这里并不需要你。”
“笨!”男子的手轻轻地敲她的头顶上,“你这副样子,我怎么可能安心睡觉。如果我不来,你打算一个人在这里哭死?还是打算……”男子将手中的碎片用素帕收好,一片都不剩。
打算什么?
自杀么?
她试过了。
水玥颜的嘴角忍不住抽动了几下,疯子,他一定是个疯子。
还有什么好说的,水玥颜白了他一眼转身就往回走。早晨出来的急,连披帛都没来得及披,风一吹,还真是有些凉意。身上突然一暖,她不由得愣住了,拥着她的是带着丝丝清香的怀抱。
“还冷么?”
用力推开他,水玥颜不耐烦地吼道,“慕兰玄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无聊的一个人!”
慕兰玄喆忍俊不禁,拇指与食指捏一下她的脸颊中央,笑呵呵地说道,“傻颜儿!”
水玥颜厌恶地打掉他的手,“你打算怎样?”
“两个选择。”
水玥颜点点头,示意他说,反正两个她哪一个也不会选。
“一、你跟我走;二、我跟你留下。”
“咳咳咳咳咳。”水玥颜捂着嘴费力地咳嗽了几声,然后严肃地说,“你走,我留下。”
“哈哈……”慕兰玄喆突然将她抱起来,用力地捏着她的鼻子,“就知道你这个倔丫头会这么说,可我好不容易寻回你。所以呢,无论你怎么赶我,我都不会离开。永远也不会再离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