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悦纱跟宗雅走了一阵,心有几分悬疑,便问:“宗雅,你说你欠我两个人情,是什么人情?”
比起方才,宗雅的容色异常的平静,简直看不出一点点情绪的波澜。在一间茅草屋前,他放开施悦纱的手,道:“我曾经也像兰芝一样痛恨宗汉,所以害过你一次。可你不计前嫌还救过我一次。若非你,我不会明白冤冤相报何时了,自相残杀不过是自取灭亡的道理。”
施悦纱恍惚地点点头,幽叹一口气:“国家、民族也是一样。战争和侵略只能增加互相之间的仇恨,可惜高高在上的皇帝只看得到脚下的疆土。”右臂的伤口微微一阵隐痛,她有意识地捂了捂,问:“这箭真有毒?”
宗雅沉缓气息,静静道:“箭尖的确有毒,想必父皇对宗汉弑君早有所查。”举眸见施悦纱的眉头微有一蹙,又缓和道:“过会儿,我运功帮你驱毒便是,不会有什么大碍。”
施悦纱不语,唯扫一眼茅草屋。阳光在这里仿佛是停滞的,破旧的屋檐下滴答着残留的雨水。空气亦淡泛一抹挥之不去的腐臭和潮湿的霉味。
“你住这里?”施悦纱诧异。
宗雅淡薄的一笑:“住这里的人等你很久了。”
一年前,她就失去记忆,如今虽忆起秦方,但金国的事还是一片空白。正有意问“谁”,草屋的门已被人轻轻推开。
一双迷茫蒙昧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中忽闪不定。看得出来,她曾经也花容月貌过,但随着岁月的流逝,红颜的老去,额头上已深深印上两条发人悲怜的皱纹。她没做什么装饰,唯用一块红布简单地将头发盘绕于头顶。
见施悦纱,她有两分欣然,嘴角微微上翘,勾勒出一个凄然的笑,“施姑娘,你来了。你没事就好。我听说你以人质送入金营后就万分担心。”一双冰凉的手牢牢地握去施悦纱。未等施悦纱言答,泪已咕噜噜地滚落下来。
见状,宗雅退避道:“端木姑娘,你们久别重逢定有千言万语要述。我就不打搅了。”
此刻的空气意外的新鲜和清冷,逼得施悦纱脑中的记忆有一丝的清醒。她亦紧紧拉住那人冰凉的手,“你是端木堇?你怎么会这样?发生过什么事?你……”
端木堇吃吃一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爱寻根问底问个明白。”
屋里很暗,唯烛台上一支红烛幽幽照亮四方。看得出来,端木堇平时不善打理屋子,隔离里、外屋的帐帷颜色晦暗,扎一眼,像是沾满了层层灰尘。她拂了拂凳子,让施悦纱坐下,随即又倒了一杯茶水。
施悦纱接过茶杯,小小啜上一口。端木堇亦在她身旁坐下。她耷拉着头,手中兜转着一方绣有鸳鸯戏水的丝帕。
施悦纱晓得她有话要述,又不知如何开口,便问:“姑娘是在想念夫君?”
仿佛是触及心事,端木堇顿然容颜失色,抬首凝望施悦纱。
幽灭不定的烛光下,她的眼神是一种说不出的黯然和悔恨,若这间昏暗的屋子,浸满了往昔的荒凉。
呆滞半响,她方道:“人真的不能做坏事。我遭报应了。”
施悦纱一蹙,正欲问。端木堇幽幽叹息,旋即平伏下心绪,静静道:“送你离开金国的那日,我与耶律大哥在回去的路上,遇上前来围剿的阿布达。他们人数众多,耶律大哥为了掩护我,不幸被所抓。后来……后来……”顿一顿,心绪微微激动,“是我害了耶律大哥。当日若我与你一同回宋,大哥就不会不辞而亡。”
施悦纱虽不明白她说些什么,但清楚耶律兄的死与她有关。
心有几分颓闷与哀伤。
“端木姑娘,你别这么说,其实……”
端木堇愈发泣得厉害。施悦纱听着寒心,稍稍安慰道:“你这么伤心,耶律大哥如何泉下合眼。”
“合眼?”端木堇意外拂一拂泪,抽一口冷气,道:“孽缘,真是孽缘!”声音愈渐凄楚,似乎沉溺在不堪回首的往事重负中,“那时,我得知耶律大哥被抓,就偷偷潜入上京欲救大哥出来。在监狱里,我见到完颜宗汉拿着皮鞭、烙铁、夹棒欺凌大哥。我知道,他是因为失去你而绝望、残酷至此。但大哥答应过我绝不说出你的行踪,所以面对严刑拷打他不泄露半句,终是支持不住而尽。”说到一个“尽”字,她异常的激动,愤愤拽紧了手中的茶杯,许久才一字一字复道:“想不到大哥生是因他,死亦是因他!”
还是因为我……施悦纱悲痛地换一口气,问:“那你找完颜宗汉报仇了?”
端木堇沉声道:“找了!可惜失败了。”停一停,“也算我自不量力。去找他算账,不过自投罗网。他为了从我那里得到你的消息,威胁我,鞭打我。我原本对女真人并无仇恨,即便攻宋,我也觉得那只是国家与国家,皇帝与皇帝之间的事。与百姓无忧。但经过那件事后,我恨透了他。他要得到你的消息,我偏偏不给。即便是死,我也要化作冤魂看着他生生世世受尽情感的折磨。”她说得很强硬,但目光中茫茫然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
施悦纱低眉垂目,只觉一颗心好似在风浪中翻滚,沉浮不定。
过良久,方抬头凝眸于她问:“那后来呢?”
端木堇饮过一口茶,强忍落下的泪,道:“若是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偏偏阴差阳错地被路过监牢的宗雅所救。”话到此,她的神情愈加的复杂难言,“谁能想到是我曾经爱慕过的楚仲翰害死了大哥,而我又被曾经我陷害过的完颜宗雅所救。这不是冤孽,是什么?”许是过于惊动,她手上的茶杯一滑,落地的瞬间碎了个七零八乱。
她弯下腰,抖抖索索地拾起数块碎片。施悦纱亦屈背帮助。
碎的是杯子,伤的是一颗炙热的心。
施悦纱虽不晓得端木堇何以伤害宗雅,但暗猜定与她丈夫耶律兄有关。过片刻问:“完颜宗雅知道你害他之事?”
端木堇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望着施悦纱,道:“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但自被逐出完颜皇室后,他变了好多。他救我的那日,我问他:‘你为什么救我?’他说:‘是为了弥补过去的错。’后来,他把我安顿在此。并常常劝慰我放下仇恨的心。他说,他曾经因为仇恨,失去了至亲的人,他不希望我亦因为仇恨而无法自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