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两个时辰，果然在蔓蔓紫藤的边缘见到一个青冢。冢前的碑文经过日晒雨淋早已模糊不清，隐隐似有“珠华”二字。完颜宗汉在冢前拜了拜，道：“母妃名唤珠华。意味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春生根，夏长叶，秋开花，花与叶永不相见，被世人誉为永远无法相会的悲恋。闻花名的片刻，施悦纱有一息的茫然，“她明明叫京娘，为何更名珠华？”

完颜宗汉满腹心事道：“珠华是当年父皇的赐名。母妃难产体弱而亡，就像一朵凄凉的曼珠纱华，虽是无与伦比的美，却是昙花一现。”他垂下眼眸，声音在呼呼的风声中渐次低去，“父皇与母妃的故事就像彼岸花彼此相知，却彼此天各一方。我不希望你、我也是如此，所以四年前，我把你带到这里，重新种上紫藤萝。”

他说得很动听。彼岸花的故事亦让人情不自禁地在心中涌起莫名的悲凉。

但这一次，施悦纱清晰地晓得他在撒谎，悲哀的彼岸花不过是他又一个计策的开始。

她泼一碗冷水道：“彼岸花虽悲，但还深藏真挚的情感。而汉王与民女之间恐怕连披岸花也配不上。”

他的神色尴尬和黯然。嘴角微有抖动。看得出来，他想说什么，但终是没有道上，转身失落地离去。

他的背影很是悲恸，看着令人心生难以言喻的痛惜。尽管施悦纱亦姗姗流下两滴清泪，但仅此两滴。一滴是为京娘的不值，另一滴是后悔当年错误地为他摘种紫藤。

紫藤园很静，静得几乎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喘息声，急促而又粗糙——如今在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紫藤园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要他无声无息的消失恐怕并非难事。思及一个“死”，内心骤然生出夹杂着不忍、心痛的愉悦感。但仅仅一瞬，她又心念一转——让他安静地平躺在紫藤园下，岂不玷污了紫藤的心魂？秦大哥毕生的心愿是为百姓谋福。他死了，汉人百姓就可以脱离苦海了么？宋国就不再遭受侵略么？

施悦纱狠狠掐了一把雪白的膀臂，硬硬咬了咬舌根，暗道：要救宋国唯有他了。

第二日，施悦纱乘完颜宗汉不注意，偷偷在京娘的坟边寻了几棵当年未处理尽的曼珠沙华根系，随后将它们磨成粉状，藏在身边。

第三日，施悦纱给完颜宗汉留了一封书函，约他明日午时京娘坟前见。

第四日，施悦纱早早在京娘坟前守候。

过巳时，闻脚步声，轻轻道一声：“你来了！”

天不冷，但四周的空气异常的凛冽，吸入鼻中，不由蔓起一层清明如水的心智。

他面带淡薄若雾的笑意，缓缓走来，仿佛知道一切策谋，近施悦纱，只寥寥“嗯”了一声。

施悦纱转过头，一手指向王妃的墓碑道：“京娘身为一国皇妃，墓穴仅方圆一方，实在也太寒酸了。只怕京娘并未得宠，或者曾经惹恼过皇帝。”见他深邃的眼眸掠过一丝惊诧，续而放声道：“京娘是一个汉人，而完颜晟是一国之君，而且还是野心勃勃的君主。民女猜测京娘并非难产，而是知道了完颜晟的野心，被他谋杀。”

闻一个“杀”字，完颜宗汉突地一怔，目光似流光清浅地掠过施悦纱的脸庞。虽然他已经无数次这么凝望施悦纱，但唯这一次，他有一丝的颤抖。

施悦纱扑通下跪，乘机再道：“汉王机智，汉王不会不懂不为己用，必杀毙的道理。如今，汉王与皇帝反目，你说皇帝会不会防你？”

完颜宗汉一把拉起施悦纱，正色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身为皇室子孙，我不会弑父。”

“你不杀他，他便会杀你。”施悦纱情急道。旋即，泪雾蒙蒙地凝望他。他的脸色黯然，仿佛是在痛苦中无限挣扎。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施悦纱曾经在慕容蝶的面上读到过。他在犹豫。他的心还是向着至高无上的权利。

知晓他的心事后，施悦纱转过身，眸落“珠华”二字，淡淡问：“如果要你在我和皇帝之间选择一人，你会选择谁？”

这句话显然是完颜宗汉预料到的。他不急着回答，只伸手转过施悦纱的身体。

一招不灵，施悦纱愈发悲切道：“汉王不想弑父。其精神真是可佳。可惜皇帝却要杀你的妻子。”话到妻子，她痛苦地简直就要吐血。但必须强忍着，因为要完颜宗汉心甘情愿地弑君，这是唯一的办法。

这招果然灵验。他抬手抚着施悦纱的泪雾，深情道：“有我保护你，父皇伤不得你。”

施悦纱闭一闭目，盈盈于睫的泪珠郁郁而落。虽然泪是假的，但心还是煽动了一下。“晚了！晚了！”她低呼两声，随即转过头，“那日清凉寺，皇帝抓我就是要探测你在江山和美人之间会选择什么？对皇帝来说，他需要一个抛开七情六欲的汉王，而我就是那块绊脚石。其实早在关押前，他已经给我服下了毒药。”

他微微凝神，似有所思，旋即拉过施悦纱的手把了把脉。脉象纷乱不定。正是少量服食曼珠沙华的症状。但每日服用，过不了十五日也可致命。

见完颜宗汉伤痛、无助地叹气。施悦纱雪上加霜道：“解药在皇帝的手上。只有杀了他……”

“你就这么恨我父皇。”骤然，他忿忿悲慨地喝一句。听得出来那一句是迫于无奈，失望之极才破喉而出。仅仅一瞬，他又默默地揽着她，目中尽是悲伤之态，“为了要我弑父，你不惜寻死么？”那种痴懵深情的眼神，那种深刻入骨的哀伤，愈发勾起了施悦纱的悲痛。可惜，那种痛浇灭不了无尽的恨。

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倒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施悦纱推开他的搂抱，肃然道：“不错！他要侵占汉人的国土，不仅是我的敌人，更是千千万万汉人的敌人。”边说，边从衣袖中取出一包毒药，“像这样的毒药我准备了很多。汉王不会不知道彼岸花的毒性。如果你不答应杀完颜晟。我就会一天一包，让你眼睁睁看着你的妻子七窍流血而死。”

他很聪明也很镇定，但在施悦纱以命要挟下还是慌了神。愤然取过毒药的

瞬息，施悦纱迅速后退两步，一招“声东击西”又饮下一包。彼岸花的毒性扩散很快。旋即，她像被呛了，咳嗽数声，又向地面吐上一口猩红的血。

“你、你……”完颜宗汉惊慌失措地要取过药包。但施悦纱又后退三步。

“汉王何必在乎一个杀母仇人。”

“母妃不是父皇所害！母妃是难产体虚而死。”他伤心欲绝道。悲哀绝望的面容中流出一丝强行抑制的杀意。

虽然施悦纱并不知京娘到底如何过世，但她清楚京娘的死因已是完颜宗汉灭之不去的弱点。微微松上一口气，她略略说了一段清凉寺的见闻。可意外的是他的激愤在听到“老僧”二字时霍然一软。施悦纱不理会，续而道：“汉王才智过人，非凡俗人等，可惜偏偏排行老六。若不兵变，何以成就大业？而且现在的情况，完颜晟不死，汉王必死。汉王何必……”

话未言完，他出乎意料地发笑，“你就这么想做大金国的皇后？”

施悦纱心下一凛，缓一缓骨子里透出的生硬恨意，道：“民女在乎的不是皇后，而是汉人的江山。民女相信汉王会为了民女促进两国的和平。”

万籁俱静的宁静下，只有绚丽的紫藤翩翩起舞，只有似有若无的芳香萦萦绕绕飘浮在四周。

迟疑片刻，他语气迟迟如迷蒙的雾道：“好！我答应你。”

这五个字，他说得很勉强，但正是这五个字豁然勾起了她多年前的回忆——她与秦方紫藤下的盟约。当时，她问秦方：“你何时回来？”秦方沉默片刻道：“待紫藤重现，我就娶你。”可惜，这个誓言随着紫藤消失得无影无踪。

深深吸一口空气，她满腹失望地起誓道：“今日，我施悦纱对天发誓：只要汉王十日内杀了完颜晟，并维护好两国的和平。我必定生生世世追随汉王。”

这个誓言他等了很久，但真真切切听到时，他却安静得恍若未闻。目光迷离地瞧着紫藤许久，方问：“只有十天？”

施悦纱侧头靠向他宽大的肩膀道：“汉王智谋了得，无人能敌。再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汉王是真心在乎清儿，何需十天？”

在紫藤下自称“清儿”无疑是百般煎熬。

但秦方已经死了，蔓蔓紫藤亦早已灰飞烟灭在她的心中……

倚靠着完颜宗汉，她心疚道：秦大哥的心在民众。为民众牺牲，秦大哥在天应该会笑。

完颜宗汉没有肯定的答复，只默默地抱着他，吻一吻前额。天知道此刻他的心在谋划什么。但施悦纱相信，在他心里，她的地位更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