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林四面环山,地下还时有温热外冒,所以尽管山外白雪皑皑,此地依是春意盎然。在如冰、如霜的帮助下,蔓清慢慢将整片的彼岸花烧去。熊熊烈火蔓延在一望无际浮华绮艳中,烈如火炬,一时都分辨不出是火在烧,还是花在盛。
风拂来,有数片未燃的殷红如血的花瓣飘然于上空,飘落在素白如雪的掌心。花瓣粘在手上,红的更红,愈发刺眼。眼望茫茫一片火海,蔓清不由心思纷乱起来。
下毒害死宗磐者究竟会是谁?难道真是宋人所为?宗汉此次前去莫非名为归还幽云十六州实为讨伐大宋?他不想我知道,所以关我在这方世外桃源?一时心头忿恨,就连呼吸都带着割裂般的痛楚。可片刻心念又一转。若是征战,金国必大动干戈。近日完颜阿骨打驾崩、完颜宗磐薨逝,再加耶律延禧率兵前来,金国内忧外患,何以无缘无故与大宋结仇?再说,宗汉说过他对我永生永世真诚。我如何能猜忌他,不信任他?
腹中的小生命无意微微抽搐,仿佛是一种默声的提醒。蔓清惊觉,深深吸一口夹杂着焦烧味的空气,安抚一下小腹,缓下心境。
如冰见蔓清面色白皙,疑血气不足,便规劝她回房歇息。毕竟是有身子骨的人,蔓清考虑胎儿的健康,听从劝告,将余下清扫残花、重新耕种之事交于如冰、如霜。
此地远离茫茫草原,遂异常的安静,每日唯听唧唧喳喳的鸟叫声若拂过青萍的微风漂浮在紫藤园内,泉水般清亮,丝缎般柔美。
腊月一过,新年即近。
时近新年,汴梁的大街小巷日渐透出欢天喜地的祥和气氛,到了腊月二十五、六,各家各户开始悬挂吉祥灯、张贴春联、“福”字,蒸作糕点,诚然一副忙得热火朝天的愉悦之景。可惜,眼前这片无限美好的日光下,只有满野郁郁青青的紫藤幼苗。好在腹中的小生命愈发活跃,每次她心烦意乱,都会不停地搐动,所以即便时有孤寂,一会儿也就舒畅了。
紫藤花开暮春。
转日,刚劲古朴的藤树郁翠柔和、生机盎然,一片片羽状复叶舒展出鲜嫩的翠绿。淡紫色的蝶形花穗轻轻低垂,微风吹来,枝条飘动,若流离绮光的珠帘奇丽幽美。四周的水汽仿佛亦染上一袭花香,细细一闻,如在云端。
这些时日,蔓清日日翘首以盼完颜宗汉的回归。他说过,紫藤花开,他便回来。可眼见紫藤日渐颓败,亦听不到清脆悦耳的车铃声从道上响过。
秦方曾经发誓在紫藤花重现之时娶她为妻,可如今紫藤花盛开,她已是他人之妻。
绵绵间,心底仿佛有对不住秦方的愧疚感。从今往后,蔓蔓紫藤不能再为秦方而盛,只属于她的丈夫……
突然,腹中一阵隐痛,随即疼痛愈发急促,相隔的时间愈渐短暂。许是即将临盆,蔓清急忙呼叫如冰、如霜。此处偏僻,不易找到产婆。如冰、如霜也是急得焦头烂额。幸得山间有懂得接生的妇人经过才帮蔓清逃过一劫,生下一名男婴。
几经折磨,精疲力竭的蔓清昏厥了去。
醒来,月色清辉落落散洒在羞花枕边。
不知今夕何夕,唯觉屋内弥散的芳香已非紫藤那股郁郁淡漠的花香,而是绞杂着浓烈男儿气息的“岁寒三友”之味。
摇红的烛影下,有人对窗长思。
“完颜哥哥?”蔓清吃力地拨开眼皮。见转身那人真是宗汉,心下仿佛有薰暖的和风吹过,瞬息令人心神荡漾。“你何时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蔓清直起身子,却硬被完颜宗汉按下。嘴角边的笑一如往日的温甜,只是目光迷离,像是在寻找遥远的彼岸,亦像是茫茫未知的感伤。
“出了什么事?宋国之行不顺利?”蔓清内心颇为惊动,脱口而问。
完颜宗汉垂下眼睑道:“我是去归送幽云十六州何以不顺?”声音渐渐低下去,“只是清儿你生产在即,我都未能及时赶回。作为你的丈夫实在有愧。”
后面半句声细若蚊,蔓清似不曾听到,又道:“你这次出使宋国时日的确是长。我担心你在宋国出事。毕竟赵焕……”声音微微颤抖,见完颜宗汉神色自然,方续道:“赵焕是宋国第一王爷,自小娇生惯养。上次在上京,你这样对他,难保他不下手报复。”
完颜宗汉目光坦然,好像赵焕与隐儿之事不曾发生。蔓清话音刚落,不假思索道:“我这次在汴梁根本未曾见过郓王爷。连皇帝设宴款待,他都未有赴宴。”
“怎么会这样?”蔓清心里寻思。
完颜宗汉道:“当时我也觉奇怪,便遣人问了郓王爷府上的下人。他们说,郓王爷中了邪,被妖魔缠身,时时痴疯。一开始我还不相信。直到有日夜黑,我偷偷潜入王府,见郓王爷手舞足蹈地在海棠阁门口疯叫才信以为真。”
海棠阁是蔓清在郓王府住过的宅院。完颜宗汉自是不知此事。眼见蔓清的双眸有一瞬的黯然,忙道:“清儿,我打听过,赵焕迟呼是因有晚上梦见他前夫人童氏。”
那日赵焕出访金国,蔓清听赵焕提过玉青毒害童氏之事。想来惊魂,不由一呼:“童氏?”
完颜宗汉抿嘴点头,清俊的脸孔上凝起的疏薄微笑也在唇齿间悄然消失,“开始我也以为他是因你而得了相思病。不过,这两年郓王府上的事情真是一个接一个,先有大夫人童氏被下人害死。后来四夫人伊霜长居寺院,日日吃斋念佛。五夫人锦瑟……”
“锦瑟怎么了?”说到锦瑟,蔓清一个惊惶,速抬起身,目光直直视去完颜宗汉。
完颜宗汉心头微微一凛,旋即平伏下惊心,道:“锦瑟挺好。她才为郓王爷添得一千金。”
听锦瑟得女,蔓清悠悠一叹,复而绽放明朗的笑于齿边,“锦瑟终于守得花开结果。”转瞬,想到自己的孩子,慌乱地向四周扫去。不见孩子幼小的身躯,不由惊慌失措急呼:“我们的孩子呢?他在哪?是不是丢在紫藤林了。我……”边说,边忧心忡忡地要下床。
完颜宗汉侧手抱过蔓清,安抚道:“清儿,他在府上。刚才他啼哭不止。我让奶娘喂他喝奶了。”
蔓清一生下婴儿便昏晕了去,遂也未见孩子一面。方才听宗汉说喂奶,心平伏了一会,但顷刻又急切起来:“我要见孩子。你快让奶娘把孩子送来。”
完颜宗汉立刻呼来阿布达吩咐传奶娘素灵带小少爷过来。阿布达接命,可刚转过身,便听嬉笑一声“大哥,这孩子真可爱。叫什么名字?”进屋,那人见宗汉手拥蔓清,眼睑忽地下垂。
蔓清转眸,见昭斓手上抱着自己的孩子,心下晃过一丝疑虑。那孩子一出世,亲娘昏去,亲爹不在,一时还没起名。完颜宗汉想起此事,便道:“清儿,你说我们的孩子该叫什么好?”
蔓清温热一笑,双手接过孩子,祥和道:“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好了。我没有意见。”娃儿甚是可爱,一入蔓清的怀抱,便吐吐舌头,两眼睁得圆大。可完颜宗汉用手指斗斗,他又双目一闭。
“他出生在紫藤园,不如就叫倚萝。”
“紫藤?倚萝?”蔓清迷迷一呼,心里仿佛有秦方模糊的身影。紫藤下的盟约没有实现,难道这个紫藤下出世的孩子是秦方的转世。一时将他抱得更紧。良久道:“倚萝挺好,就是缺少男子的刚烈之气。若是像锦瑟姐姐生个千金就更配此名了。”抬一抬目,“完颜哥哥可知锦瑟姐姐的千金叫什么?”
“锦瑟?”昭斓目光一紧,声音都透出少有的冷凝。
听昭斓失控一呼,蔓清不由惊惶。霎时面无半分血色。“你去过汴梁?你见过锦瑟?”
昭斓吞吞吐吐道:“不、不、我、我没见过锦、锦瑟。”说完,不等完颜宗汉下令已匆匆跑了出去。
昭斓素来心直,爱恨都表现在脸上。她突发的反常顿令蔓清不由自主的浮想联翩。锦瑟一心在郓王爷身上。如今郓王爷身染杂疾,锦瑟如何能好?昭斓跟宗汉去了宋国,那他们……蔓清的容色一分分淡下去,半响说不上话。红烛轻摇,她的影子映在墙上仿佛亦在摇晃。直到完颜宗汉抱过她手中的孩子才缓过心神。
完颜宗汉解释道:“昭斓偷偷躲在出访的车中。当时我发现后,本要送她回去,但她说思念父亲,我一时心软就同意带她去宋国。”边说,还边斗闹倚萝。不知怎的,他一抱倚萝,倚萝便哭闹起来。
蔓清见不得倚萝哭泣,忙伸手让宗汉把孩子给她。说也奇,孩子一落蔓清的怀抱,又笑了。
“那锦瑟呢?”蔓清疑惑问。
完颜宗汉坐在蔓清的身旁,目光直落倚萝,道:“锦瑟没事。她刚产下孩子,身体比较虚弱罢了。”
“可刚才昭斓……”
“锦瑟生产失血过多,调养了一周依不见气血有起色。昭斓见锦瑟面若死尸,所以吓坏了。”
“真是这样?”蔓清轻微地点点头,目光依是重疑。
“当然!”完颜宗汉沥沥一笑,随即挥臂唤来阿布达,道:“去!把清儿托我找的东西拿来。”
“我的……”蔓清犹自一愣,瞬息,平了一口喘气。
待阿布达抱着一个青罐走进房间,本就起伏不定的心更是如潮水般汹涌澎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