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雅走了进来,目光冷冷地扫在宗汉的脸孔上片刻,方下跪道:“儿臣参见父皇。”
完颜晟露出厌恶的神色,勉强控制情绪,问:“雅儿,你刚才在哪里?”
宗雅微有愕然,紧张道:“禀父皇,近日儿臣找了几个武林高手,方才正在府上切磋武艺。”
完颜晟瞄一眼完颜宗雅不语,随即,命人取来笔墨纸砚。这时,完颜宗雅又惊又恐,半响不敢哼一句,唯依着完颜晟的意思,在纸上写下“兄”、“弟”二字。这两字乃是模拟张旭的狂草。素来狂草亦称大草,状似连珠,绝而不离,可惜他书得有头没尾,笔法随意,草不草,楷不楷。与密函上的兄弟二字,有径庭之处。
完颜晟取过纸,轻扫一眼后,挥手退去跪拜的下人,落目宗雅:“从汉王府到你府上少说也要两柱香的时辰,方才一柱香未燃尽,你就到了。恐怕洛英嘉不是在府上遇上你的?”
宗雅触及完颜晟的目光不由一悚。
“你刚才分明在汉王府外放那只雪鸽!”
“儿臣……”
“住口!”完颜晟激愤之余,不由心痛,猛掌正欲劈向汉白玉方桌,瞬息停手,扔下那张密函,吼问:“这几个字是不是你写的?”
宗雅面白如纸,取过密函颤声道:“父皇,这密函上明明写着汉弟,与雅儿何干?”
“你只要回答是还是不是?”完颜晟的语气愈发加重。
“儿臣……其实……”
宗雅有武无谋,这样几番问答已是心虚。没等完颜晟质问,跪首道:“儿臣冤枉,这密函不是儿臣栽赃嫁祸。”
“畜生!”完颜晟冷冷逼视道:“女真人男人汉大丈夫,你既然敢做,为什么不敢承认?”
“我……”
完颜晟扫他一眼,轻“哼”一声,随即,扶起一旁下跪的宗汉,目色谦和问:“汉儿,你五哥有意陷害,你说朕该如何处置?”
宗汉道:“父皇,儿臣以为如今大敌当前,父皇不易处置五哥。倒不如给五哥一个机会,让他擒捉耶律延禧,将功补过。”宗雅有话要说,但闻完颜晟一句“畜生”又不说了。宗汉道:“父皇莫噪,让五哥说完话再定论也不迟。”
话之有理。完颜晟厉色问:“你有什么说的?”
宗雅来了神气,道:“父皇,儿臣不服。你自小偏心六弟。如今,他暗密辽人,你却硬说儿臣有意陷害。试问父皇,儿臣陷害的人证物证又是什么?”完颜晟微有膛目。他复道:“既然父皇一口咬定儿臣有意陷害,那儿臣也无话可说。可这封直落六弟王府的密函上毕竟书有汉弟二字。六弟如何能脱离嫌疑?”朝宗汉阴阴一笑,“说来,一切因耶律延禧而起。既然六弟有意让儿臣杀敌。倒不如,让儿臣与六弟比一场。儿臣与六弟,哪个手刃耶律延禧,必定不可能密谋。”
密函事件的来龙去脉还是个谜团。当下活捉耶律延禧才是头等大事。
完颜晟思量片刻道:“好!父皇就依了你。不过……”语气略有加重:“不管是谁与耶律延禧有谋。朕都不会轻饶。”
蔓清心下一惶,目光若寒玉冰雕一般凉沁沁地扫过宗雅的脸庞。
他瞧完颜晟点头答应,暗松一口气。
这日黄昏,斜阳照在煌煌壁瓦上,映出脉脉如杜鹃泣血般的霞红。凉风习习,吹过满院的玉花碧叶,带来如水般的清凉。
晚膳后,宗汉便告辞蔓清,回军营去了。蔓清不想说出真像,遂只道了声万事小心。
是夜,汉王府内花香肆溢,郁郁而落的银光下,浓光淡影,稠密交织。又是圆月之夜,可惜月圆,人不圆。
前往悦清楼的道上铺有长长一条红毯。这本是完颜宗汉为庆祝蔓清解禁所备,可惜世事难料。蔓清怎么也没有想到是她最亲密的姐妹出卖了她,也是她亲手将丈夫送入残酷的争斗。宗雅临走时的淡笑,令人不寒而栗,好像他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要加害宗汉……
不经意间,泪隐隐闪落,坠在石台角下一朵素然无芳的小花上。它悄然含英,单薄的花瓣宛若轻柔的纸片,在风中郁郁舞动,随即,或入尘土,或浮碧水。
忽而有人下跪道:“柳妃娘娘,有位姑娘求见。”
蔓清一惊,正想是谁,却见拱门后有白色裙边依依抖动:“是谁?”旋刻,那姑娘挪出数步。
见是秦舞,蔓清冷冷睨一眼,漫不经心道:“你来做什么?”
秦舞速速下跪。蔓清遣走下人,稍稍缓和愤怒的语气,道:“那日在佛塔,我明明白白说过,不管别人如何争斗,我们汉人之间一定要互助。可你当日就……”
“柳姐姐,我有苦衷!”没等蔓清说完,秦舞已凄苦地伸手抱过蔓清的腿。面色凄凉,恍若三分春色下的桃花,半随流水,半入尘埃,由不得自己做主。
秦舞毕竟是出自柳巷的姐妹。蔓清心底一软,问:“你有什么苦衷?”
秦舞淡淡叹气一声:“柳姐姐好命,可以嫁个有情郎,妹妹我就没有这么好的福气。姐姐应该还记得当日妹妹嫁给代王的情景?”
“你嫁代王与你害人有什么关系?”
秦舞尴尬一笑:“当日四合院,我见代王神武,想他是一介武夫,定不会像翩翩公子那样四处留情,便下决心嫁给他。不想,去了王府才知他受母妃的影响,当女人只如过往的云烟。深院寂寞。我秦舞虽不是名人,但也曾红极月娇楼。如此日日孤寂,叫我如何忍耐?”
“那你?”蔓清对秦舞的遭遇略略同情,当下,扶她坐在石凳上。
秦舞轻道一声“谢”,瞬即,珠泪滚滚浸湿了衣袖。“我不甘心寥寥苦行宫的日子,所以决心献计助他一臂之力以博垂爱。”声音渐次的低去,仿佛是一种对罪孽的忏悔。
“你要帮助宗雅赶走宗汉?”
秦舞摇头,慢慢叙道:“起初,滕王时常拿皇妃的事调笑代王,所以代王与滕王关系不佳,可惜代王没滕王的把柄在手,遂只能忍气吞声。唯一日,有个小厮偷偷告诉代王,兰芝与滕王睡了一夜之事。随后,代王起了报复之心。我得知此事,自告奋勇负责宣传。当时,他一高兴,许下若是事成绝不亏待我的承诺。”话到此,秦舞忧伤的脸孔上隐隐凝起温温凉凉惬意的笑,恍若冬日的甘泉,虽是清甜,却亦冰寒。“可惜……”一个扭转,秦舞面色一沉,“散布谣言之事终是被皇上所查。皇上不听代王解释,即可罚他府上静思,还威胁说若是再有此等事情发生,逐他出完颜世家。此事毕竟是我所为,所以他对我……”
蔓清惊诧之下,脸色亦难看得如同嚼蜡。秦舞何错之有?她只为挽回她丈夫的心,只为漫漫长路有人相伴。
院中无名小花开得正艳,姹紫嫣红。一阵飒爽的秋风拂过,有花瓣纷纷扬扬落在袖上,鬓上。秦舞抖落点点瓣尘,道:“那件事后,汉王得皇上大赏。故,代王认为是汉王有意陷害。所以,我献上……”秦舞愧疚地低下头,落目拖曳于地的裙角。
丝丝缕缕的情愁纵横交错。蔓清不知如何看待秦舞,只道:“今日皇上欲处置宗汉时,宗英突然出现,一口咬定此事与兰芝有关。这又是怎么回事?”
秦舞微愕:“这是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
秦舞皱一皱眉,“那日我去四合院拿鸽笼,正巧遇上出没于四合院门口的兰芝。兰芝见我提着鸽笼,便咬定我是宋国派在金国的奸细,还要将我送去皇上处定罪。当时,我惊恐得很,正不知所措,忽听她一喝:‘柳蔓清,你和完颜宗汉定也脱不了干系。’心下生计,便说出陷害汉王的计策。兰芝一听就……”见蔓清怔在那里一动不动,心微微一颤,不敢续言。
半响蔓清方愤然道:“博姑娘去四合院做什么?难道是要找什么对我不利的证据?”
秦舞缓缓道:“柳姐姐夺其所爱,博姑娘自然狠透了心。不过,舞儿以为,博姑娘更恨汉王的无情。”
心头速然泛起凉薄的苦涩。
兰芝的痛心、秦舞的酸苦、昭斓的怒极,还有宗雅与宗汉之间的争斗不都是她一手造成?
顷刻,静谧的夜空仿佛隐隐漫起异样的血腥气味,夹杂着层出不穷的咒怨和痛苦。
秦舞见蔓清仰头凝望明丽的圆月微有痴神,心念一转,道:“柳姐姐,其实舞儿有事相求?”
蔓清撇过头道:“古有云:人心难防,你曾经利用我对你的信任,现在你如何让我相信,你不再利用我陷害他人?”
秦舞慌神下跪:“舞儿知错。舞儿只请姐姐求汉王高抬贵手别伤害代王。”
此语一出,蔓清心头一恍:明明是代王挑战在先,我还没求他手下留情,她怎么倒先求起我来?冷冷道:“宗雅有意挑战,我看妹妹该先问问他有什么计策?”
秦舞急道:“他会有什么计策?他性子急,总以挑战高手为乐。倒是汉王深谋远虑。舞儿担心汉王公报私仇。”
蔓清悚一悚。
秦舞伏到蔓清的脚边哭泣道:“柳姐姐,代王是舞儿的丈夫,舞儿不能没有他。如果他出了事,舞儿后半生如何生活?”
闻言,蔓清微有感触,可惜完颜晟临走前,摆明此事会追究到底。宗雅陷害在先,受点惩罚也是应该。便道:“宗汉不会公报私仇。若是宗雅行得正又害怕什么?莫非……”顿一顿:“他真的跟耶律延禧有关系?”
秦舞连忙摆手:“不会,不会。代王只是武痴。他不会……”
“那你还担心什么?”蔓清见秦舞依是慌色,又道:“若是他擒捉耶律延禧有功,不就将功补过了。”
“这……”秦舞欲言又止,凝眸蔓清许久方垂目道:“代王已两次作恶,舞儿担心他……”她愈发的软去,斜倒在蔓清身上,“皇上早就厌恶代王。或许他真会被逐出皇族。”说话的时候,她眼中的光芒像扑灭的烛火,渐次淡去,一只瘦嶙嶙的手紧紧拽住蔓清的衣角。
蔓清扶起秦舞:“皇上亦是人,是人总讲情。他再不喜欢宗雅,也不至于伤及自己的亲生儿子。我看你多虑了。”
“可是……”
秦舞的所作所为虽事出有因,但终不是正大光明。
蔓清一时难以接受,幽幽叹气,逐客道:“秦妹妹,你看月都避去云层休息了,你还不休息?”唤来下人,吩咐一声:“送客!”
秦舞复又拜跪,“请柳姐姐务必救救代王。”温热的泪簌簌而下,落在裙角,映出朵朵颜色暗淡的碎花。她凄悲地看了蔓清一眼,而后又低声抽泣道:“舞儿不会再害人,请姐姐相信舞儿。”
自古妇嫁从夫。秦舞死守宗雅,何错之有?
蔓清终是心软,徐徐答应:“好吧!他日,若是宗雅无辜被罚,我会出手相救。”
冷寂的庭院仿佛冒起丝丝的热气,拂在身上是缕缕的暖意。但,风一起,身上又漫上一层薄薄的寒意。
待秦舞离开,蔓清对烛长思。皇族的争斗、外族的战争已悄然而至。血腥的气味逐日蔓生。尽管秦舞口口声声称宗雅心思单纯,但蔓清左思右虑总觉事情并非简单。她甚至觉得擒捉耶律延禧是宗雅设下的一个圈套,可惜,宗汉身不由己,已缓缓走进这场漩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