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的姑娘正是萧子衿。原来，蔓清离开上京后，她便找完颜宗汉询问耶律攸之事。当时，耶律攸被关在上京的监牢。金国人知道他是耶律大石的侄子，便有意劝他归顺金国，可偏偏耶律攸是死不从。那时，蔓清消失，完颜晟以削减兵权为威胁，逼迫完颜宗汉娶博奴兰芝为妻，完颜宗汉出于无奈，便让子衿帮他完成两件事。一是，迫使博奴兰芝主动退婚，二是，找到柳蔓清，并且承诺只要事成，他便设计放走耶律攸。子衿得知完颜宗英心仪博奴兰芝数年，便向完颜宗汉献计“下合欢散”，以此生米煮成熟饭。完颜宗汉依计，果然促成一门亲事。昨晚，子衿找到蔓清，本是想直接送去完颜宗汉，但从契丹村落到上京，实在路途遥远。为防药性过了，事出意外，她便将蔓清藏在古塔，再取下蔓清的发簪，以此证明找到了蔓清。

蔓清跨下马，匆匆跑向萧子衿，可才奔上数步，发现子衿露着清甜的笑向一位冲向她的男子拼命招手。他一身褴褛的破旧布衣，乍一眼，很不合时令。头发蓬乱地堆在头上，像是很久没有好好梳洗。肤色依是麦色，却不再亮烈，相反有点颓败，只是嘴角的那抹笑颇有契丹人的豪迈。

“耶律大哥！”子衿激动地一头冲进耶律攸的怀抱，反倒耶律攸迟钝些许。他缓缓抬手，拥着子衿的后背，“端木姑娘，我……”

子衿轻轻道：“从你离开汴梁那日起，我已改名萧子衿。”说着，怯怯推开耶律攸的手，背身走去树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耶律攸虽未曾念过《诗经》，但依从“悠悠我心”中明白了子衿的心意。子衿转过身，羞怯道：“耶律大哥，以后你就唤我子衿。”

耶律攸点头，隐隐叹息：“那日，我看不起你们汉人靠女人保护。可如今，我也靠你才出了监牢。惭愧！真是惭愧！”眸落子衿，见她一脸的灿笑，不解问：“金国守卫森严，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救我出了牢狱？”

“我与金国小王爷略有几份薄情。我求他放了你，他就同意了。”

“姓完颜的也有好心人？”耶律攸蹙一蹙眉，见子衿面色忽有茫然，目光顿是一凛，一把拽过子衿的手，急切道：“他怎么你了？”

子衿故意反问：“如果他怎么我了，你还要不要我？”

“他真的对你……”耶律攸拽得子衿有点痛，只听“啊”的一声，子衿目落被耶律攸拽疼的那只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我只是……”话未言完，子衿的手已稳稳地端放在耶律攸的嘴角。

一双明澈的眼眸掠过他略显失落的脸庞。

“耶律大哥，子衿今生今世就算做牛做马也跟定你，你不要丢下我。”

“我——”一丝黯然浮上耶律攸的脸孔，“我耶律攸何德何能，怎么能让你做牛做马。只是……”

“只是什么？”子衿失笑。

耶律攸道：“我现在不过是个国破家亡的哀人。若是你跟了我，只怕没安宁的日子。再说，我还是你们汉人最痛恨的契丹人。”

子衿收敛失意，道：“何来的恨意？不过是无畏的领土争夺之争才使汉人和契丹人成为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战争是朝廷的事，与普天之下的百姓何干？”

“你真的不在乎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契丹人？”

子衿盈盈摇头，怯声道：“你哪里一无所有了？你的那颗心不就是我的全部。”说着，侧头靠去耶律攸宽大的肩膀。一股股北方男人的浓烈气息扑鼻而来，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耶律攸微怔，但想子衿在他心中不早也刻骨铭心，便伸一只手怯怯地拂去她的鬓发。悉悉索索细小的声响潜入子衿的耳膜，有点点的温感。

蔓清窘然站在不远处，睨望他们。有莫名的感伤坠落在草原的方寸之地。她不禁自问：契丹人是人，汉人亦是人。我们汉人为夺回幽云十六州，联合女真人攻打契丹人。对契丹人来说，这好比是一场劫难。他们失去家园，流离失所。这样的战争正确吗？

愧疚的珠泪斜斜滑落。

完颜宗汉抬手，温柔地拭去泪雾，柔声道：“清儿，你不想与子衿告别？她要走了。”

蔓清恍惚道：“只要这样目送就好了。”

不知不觉，碧蓝的天际已凝上一层绯红的霞光，薄薄的，若少女的羞笑，朦胧如雾。风吹过草叶，漱漱轻响，像是一曲《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耶律攸搂着子衿，举眸霞光，道：“契丹人也好，汉人也罢，从今往后，我们远离凡尘，塞外牧马。”聆聆声响若一曲婉乐浸入子衿的心底，是温热的甜蜜。子衿沉溺着，醉声问：“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若是我曾经失身，你还会不会对我好？”

话音刚落，耶律攸目光一悚，一把松开子衿，紧张道：“是哪个小王爷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定要……”子衿抬手一堵，“我只是随便说说。我能救出你，其实是上天的眷顾。”举目，见天色不早，又催促：“这里毕竟是金国领地。若是让人发现你，必然有险。我们还是快点离开。”

耶律攸点点头，凝视西方，道：“我叔叔离开南京时是朝西部去的。我们一路西行也许能遇上叔叔。等见过叔叔，我就告辞他，再带着你归隐塞北。”

子衿斜靠耶律攸的肩膀，软绵道：“耶律大哥，我们中原有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我跟了你，自是你说怎么就怎么了。”

瞬息，草原上五彩的野花悄然失色，仿佛是一种默言的妒忌。人生疏而短暂，却充满着传奇。谁又能想到，柳巷出身的子衿会在异国他乡找到真情。纵然他不是汉人，又身无分文，还居无定所，但他曾经舍身相救。光这份情恐怕无人能及。

蔓清含泪带笑着低头俯视草原。

风吹草低，轻轻的，漱漱的，像极了情人的秘语。

宗汉见蔓清有点迷醉，抬手拂起她鬓角吹乱的碎发，含笑道：“清儿，我知道，你也想和子衿一样，过些清茶淡饭，淡薄云烟的日子。可惜我不是平民百姓，不能随了你的意。你不会怪我吧？”

蔓清婉声道：“我与子衿不同。我素来的心愿是为大宋百姓多做些事。以前，我参加复景堂，是希望借助复景堂的力量多惩治贪官污吏。可惜……”见她眼中有疏离的泪滑落，宗汉摇头，道：“算了。复景堂的事就忘了。”

蔓清推开宗汉劝阻她说话的手，道：“可惜复景堂也靠不住。他们不过只为争权夺利。”怅怅叹一口气，“后来，我听说幽云十六州之事，便答应以美人的身份送给你父王。当时我想，人生苦短，能帮着圆大宋归土之梦，也算做了件好事。再者，还能宣传汉族文化，促进两国的友好。”

“难怪我遣人偷偷在宋国找了一年也没施悦纱此人。”宗汉解疑道。一双清目细细睨去蔓清，片刻又责怪：“你这个决定也太伤人心了。若是父王真得了你，我们可就是母子。”

“那你知道摄政王为何一年半没召见我们？”

宗汉微微蹙眉，“这个我倒是没去调查。也许是上天被我诚心感动，多几番眷顾吧。”

“哪来诚心？你可别告诉我子衿跟耶律攸的事跟你我没关系？”蔓清转身朝向子衿与耶律攸。此时，茫茫草原的边际只留两个淡薄的疏影，若清烟丝丝缕缕没入空气中，转瞬，便是没了踪影。

宗汉拉过蔓清，在耳边低低道：“这也算促成美事。你看，人家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走！去哪里？”蔓清转头，故意叼问。一双美目直直盯着她，眼中是无尽的依恋缱绻。“你靠我这么近做什么？”蔓清柔柔一推。他却靠得更近。顷刻，唇边如火烧一般，肌肤上仿佛激起奇异的麻麻感。蔓清痴痴凝睇他，不经意间嘴边淡淡扬起一抹笑。他神色微微恍惚，仿佛也坠入了无限的美好，“还能去哪？当然是我去哪，你跟到哪。”说着，宗汉抱过蔓清，又放上马背。

“你偷袭我？”蔓清含羞带笑。

“你是我的妻子。这也算偷袭。”宗汉跨上马，一甩马鞭，马快跑数步。

蔓清依是不服，“你去哪，我就跟去哪。那我岂不是笼中的金丝鸟，没了自由。我可不想嫁给一个不给我自由的人。”

宗汉玩笑道：“是你说三媒六聘就嫁给我。如今你收了聘礼，便要不认账。我可不收退礼。”

蔓清莞尔一笑，“这也叫三媒六聘？怎么不见媒啊？千万别告诉我，你在宋国这么久，不知道我们汉人的婚嫁礼仪。”

宗汉不答，只浅声吟道：“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清儿，蔓清二字是不是源自这首《野有蔓草》。”

蔓清赤红了耳根，低声道：“算了，算了。依你便是。”

宗汉含笑不语，只大力策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