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然一惊。现在离他们离开基地不到一天时间而已，朝临基地湖心岛周围的水下防御应该还没有布置完成，噬菌这个时候来袭，基地会更加危险。

而且，江红花的身孕到现在应该只有8周，而之前林涵之给她做过检查，预产期还要过两周左右，她现在临产，就说明可能是出了意外。

夏然哗啦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其他人呢？”

“已经全部回朝临基地去了，只有我们几个下来找您。”那个军官说。反正朝临基地已经遭到噬菌围攻，长江上的这道金属大网也没有多大意义了，不用再留人下来看守。

“洛司令已经在基地里指挥军队开始抵抗，但还是需要您回去……”

他欲言又止。基地长和公子的关系，整个朝临基地人尽皆知，公子刚刚出事，可以想象对基地长是什么样的打击。但现在基地大难当前，处于最危急的时刻，实在是不能没有领导者。

“……我回去。”

夏然的声音仍然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缓缓地一步一步从江水中走上岸，全身湿淋淋地滴落下水来。因为在水里泡了太久，刚出水的时候身体格外地沉，两条腿就像是灌了铅一样，每走一步都万分艰难。

她不能不回去……但是，等到她解决了基地那边的事情，她还会回到这里来，在这条长江上永远陪着他。因为当初她答应过，如果他不能生活在人类社会里面，她就会和他一起私奔，去一个没有任何人的地方，过一辈子的二人世界。

那个军官下意识地要上来扶夏然，被她摆手拒绝了，她走到岸上，才回过头去看水里的泠袂。他并没有离开，但似乎是不愿意出现在其他人类面前，远远地躲在一片岩石投下的阴影之中。

“你们先回去吧。”夏然对那些来找她的军士说，“我飞行赶上你们。”

那些军士们先离开了，夏然从水面上飞掠过去，停在泠袂面前的一块礁石上。

“谢谢。”她低声说了一句。

虽然她不知道泠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半点兴趣知道，但这一声道谢是必须的。如果没有他来叫自己的话，岸上其他人不能下水，没法在那么深的江底找到她，那她可能就会在江水中永远地待下去。

泠袂望着她在银色月光下的面容，苍白得像是幽灵一般，没有一点血色，有种透明般的不真实感。那双眼睛仍然清醒平静，只是那种平静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死气沉沉，暗无天日，像是一潭没有任何生机的黑暗死水，丝毫不见了他记忆里的锐利和明亮。

她没有崩溃，现在还是理智的，然而，也就只剩下理智在支撑着她的行为。

泠袂的心脏又是莫名一阵抽痛，想也不想地，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

要是换了平时，他问出这句绝对不合情理的话来，夏然肯定会大为意外和困惑，没准还会阴阳怪气地挤兑他一顿，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到她讥诮地挑着眉毛，说他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样子。

但是，她现在仿佛对一切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只是沉默了一下，说：“你的异能能不能控制淡水里的水生动物？”

“可以，只要是水生的都没问题。”

“那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一趟朝临湖湖心岛？我的确需要你的帮助。”

“好。”泠袂什么也没问就答应下来，“我只能游过去，比你们飞行恐怕会慢很多。”

“大约二十公里的水路，需要多长时间？”

泠袂想了一想：“四十分钟左右。”

在水中能达到这个速度，已经算是很逆天了，夏然点了点头。

“一个小时之后，在朝临湖湖心岛的北面碰面，湖心岛的周围建有一整圈荆棘围墙，只有北面开了一处大门，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千万要小心水里的那些灰白色真菌，如果朝临湖水域已经被全部占据的话，不要靠近，立刻返回长江逃出去。”

泠袂见过那些灰白色菌丝吞噬活物的样子，他本身没有多少战斗力，只能通过控制水生动物来战斗，在水中长势格外疯狂的噬菌，对他来说其实是很危险的。

夏然想了想，又从空间里面拿出一套防护衣，撕掉了下面一半，把上面一半递给他：“露出水面的时候，一定要记得罩上防护衣，否则真菌的孢子一落到人的皮肤上，就会长出菌丝。”

泠袂自从变成了半人半鱼之后，衣服对他来说就成了从来不会穿的累赘之物，但这时候还是接了过来。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别扭地：“……好。”

“我先走了，小心点，湖心岛见。”

夏然没再说什么，升上了天空，往南飞去。泠袂浮在水面上，夜空中的银月从他身后投映过来，在水面上摇摇荡荡，拉出一条粼粼闪烁的长长光带。

从头到尾，她说话都是有条有理，清晰冷静的，甚至没有忘记替他的安全考虑。但是那种感觉……只像是一台机器正在交待公事一般，语气毫无波动起伏，面容上也看不出任何神情，双眼暗沉得不见一丝一缕的光芒，像是幽冥深处的两个幽幽黑洞。

那种感觉……就只能用死亡二字来形容。

泠袂仰头望着黑暗的夜空中那个正在远去消失的身影，低低叹了一声，长尾一甩，拍碎水面上一片碎钻流银般的月色，潜入了水中。

……

留在长江上没赶回去的就只剩下一架直升机，速度较慢，夏然很快就追上了。

这天夜晚天气晴朗，空中看不到一点云翳，星光没有几点，月色倒是明亮得简直有些恐怖。千里耀耀银光，像是密集到没有任何间隙的暴雨，又像是大片大片熔化的水银，疯狂地从九天之上泼洒下来，照得大地亮如白昼，秋毫必现。

但就是这好得过分的月色，在夏然飞到朝临湖上空的时候，将一幅令她心脏霎时紧缩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从高空中俯瞰下去，原本犹如银镜一般的整片朝临湖，已经几乎倒映不出月光。广阔的湖面上，此时足有三分之二的地方都被一层厚厚的菌丝覆盖得密不透风，灰白里面透出各种斑驳的杂色。就像是八九十年代那种造纸厂排出的严重污染水体的废弃物，厚厚一层肮脏的泡沫漂浮在水面上，看过去黏腻又恶心。

有大片大片的地方，菌丝上已经生长出密密麻麻的高大子实体，变成了悬浮在湖面上的菌类森林。湖心岛的周围森林尤其密集，就连那些没有长出子实体的菌丝，都在水面上一层层堆积出了足有数米的厚度，看过去简直像是一座座起伏的小丘。因为噬菌能够感应到猎物的存在，会自己向猎物多的地方靠近聚集。

而这个猎物最多的地方，就是湖心的朝临基地。

基地周围的一圈荆棘围墙，自身本来就是食肉植物，而且又尖又硬，纠集在一起连炮轰都不怕，然而在几乎可以吞噬一切生物的噬菌面前，也败落到了下风。

噬菌菌丝攀爬上足有三十多米高的荆棘围墙，将围墙变成了一堵灰白色的雪墙，荆棘那些尖锐的利刺在菌丝的包裹下，简直就跟刚刚炸出来的脆薯条差不多，菌丝吞噬它们只需要稍微多那么一点点的时间而已。一圈围墙已经有好几处地方都被蚕食出了缺口。

基地周围的水中防御没有布置完成，所以湖水里的噬菌格外猖獗，但空域防御要完善得多。异能者们利用异能和燃料，在基地上空制造出了无数股向上的热气流，可以吹散大部分飘落进基地里的孢子。

与此同时，基地内最重要的一些地方，比如说机场、仓库、发电站、供水站、医务处、军需处等等，都被异能者们笼罩上了防御层。夏然之前事先在基地里开辟出了避难场所，就是三处地下空间，在噬菌来袭的时候，让没有战斗力的居民先躲在里面，减少伤亡。

和之前那个军官说的一样，基地里的军队早已经开始抵抗噬菌的进攻。战线主要还是在那一圈荆棘城墙上，噬菌是没有战略战术的，也不会只攻击城门，数十公里的城墙上，到处都有菌丝正在围攻上来。以至于基地军队不得不将兵力分散地拉到一整圈围墙上，幸好有长陵基地军队后来的加入，要不然原本的几千人都根本不够用的。

冷兵器和一般的枪械对噬菌没有任何作用，它们唯一比较怕的是火，火药对它们算是杀伤力最大的。基地这时候处于最危急的存亡关头，也顾不得许多了，将库存的弹药全部都拿了出来。

无数的炮弹和火药，疯狂地从荆棘围墙上朝下倾泻下去，爆开一团比一团巨大的耀眼火光。一圈荆棘围墙的外面火焰熊熊，像是围绕了一条金红色烈火组成的超大型项链，绵延出去数十公里，在夜色中熠熠地燃烧发光，将上方的整片苍穹映成一片血染一般的红色。

夏然悬浮在基地上的高空中，眯着眼睛，透过火光和硝烟往下方看去，很快就找到了洛星阑。他带着几位军官，正在围墙边一处最高的瞭望塔上面，指挥下面的战局。

夏然朝瞭望塔飞落下去。洛星阑眉头紧锁，正在通过对讲机给下面的军官下命令，漫天火焰的红光透过防护服的面罩，映照在他俊朗的面容上，投下清晰如刀刻般的光影。

“战况怎么样？”夏然站在他后面，等他这一次通话结束后，才开口问道。

洛星阑一回头，见站在他面前的人居然是夏然，被吓了一大跳。

“小然，你……”

他已经从回来的军士那里得知赵景行出事，当时的感觉几乎也是天塌地陷，脑子里一片空白，因为他太清楚夏然对赵景行的感情，赵景行一走，简直难以想象她会变成什么样子，甚至可能永远留在长江之上，陪着她的至爱之人，再也不会回来。

但，她还是回来了。

“你……”洛星阑望着夏然那死水黑洞一样，冷静清醒却又幽然死寂的双瞳，只觉得心脏一阵疼痛紧缩，张开了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这个时候能对她说些什么。

夏然却根本没有要听他说什么的意思，没有任何波澜，任何表情，仍然沉静如水地望着他，再问了一遍：

“基地的战况怎么样了？”

洛星阑微微一震，这才强压下心头那股剧烈的酸涩痛楚之感，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维持平稳，向她报告战况。

“军资仓库里所有的炮弹和火药库存，已经全部都搬到围墙上了，再加上其他一切能调动的资源，以目前的噬菌攻势来估算，最多可以支撑八到十天的时间。基地内部情况暂时保持稳定，没有噬菌从内部开始发展蔓延。燃料已经做了分配，和异能轮流使用的话，也能够维持十天左右的上升热气流，以保证孢子不会落进基地内。”

“十天……”

夏然沉吟了一下。因为水中防御还没有完全建成，噬菌就已经包围基地，情况变得严峻了很多，这个能支撑的最大时间比她所预计的要短一半。

研究所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基本上不可能找得出消灭噬菌的办法，现在最大的希望，就只有潜入金钻王冠内部的零。除非他能在十天之内，带回金钻王冠克制噬菌的秘密手段，基地才有救，但是这个可能性也实在是渺茫。

“伤亡情况呢？”

“没有详细统计。初步估算死亡人数在五十人之内，受伤人数差不多也是这个数字，因为噬菌一沾上身就是死亡，很少有伤员。”

这是一场要么全生，要么全死的极端之战，不存在惨烈的险胜或者侥幸的存活。基地的内部防御做得比较完善，在对峙阶段不会出现大规模的伤亡，要是出现了，那就是噬菌攻进来的时候，也意味着这个基地要覆灭了。

“对了。”洛星阑眉头紧蹙地再次开口，“你最好去医务处那边看看，红花的情况也很危急。她的临产是意外情况，当时风向刚刚改变，有少量的孢子飘到基地里来，她被长出来的菌丝袭击了，腹部受到震动，不得不提前开始分娩，现在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夏然和洛星阑青梅竹马，洛星阑和江红花自然也是从小就熟识的，而且关系还不错。

夏然点点头：“这里先交给你，我很快回来。”

她直接往基地中央地区的医务大楼飞去。为了节省能源，保证安全，基地里绝大多数建筑物都切断了电力，一片漆黑，但医务大楼还是灯火通明。

林涵之为江红花一个人设了一个妇产科，这时候没有多少其他伤员病患，几乎全医务处的工作人员都聚集在那里。江红花已经被推进了无菌分娩室，林涵之和其他几个妇产科医生正在里面，其他人不能进去，只能等在外面。从以前同舟小队的一群成员们，夏均、龙蓁蓁、徐天成、叶纱、花璇，到基地里的不少和江红花认识的居民，不管跟她算不算熟人，一个个都是满脸担忧焦虑的紧张神情。

这个第一个敢在末世里生宝宝的女子，在基地里也算是个名人，从她怀孕五六个月，肚子明显显形时起，基地里的人们就一反末世里对他人普遍的冷漠态度，对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一种莫名的关注。

因为那不仅仅是一个胎儿，而是末世里人类诞生的第一个新生命，代表着新生和希望，代表着人类在末世里仍然可以生生不息地生存和繁衍下去，代表着他们还有未来。

夏然从窗户外面直接飞进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在分娩室门前，像是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坐立不安的韩衍。他这时候就像是得了失心疯、多动症、狂躁症等无数种结合起来的病症，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一会儿捂着脑袋蹲在地上，一会儿在原地来回踱步，一会儿站在窗前对着天空直抓头发，把自己的头发抓得跟鸡窝一样，完全没有了半点形象。

“韩大少，你冷静一点。”夏均被韩衍转得直感觉头晕眼花，脑袋都仿佛快要掉下来，“江哥不会有事的……”

“我怎么冷静！啊？！”

韩衍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冲到夏均的面前。这时候的他满头乱发，表情扭曲，双眼里满是血丝，那副歇斯底里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疯狂得有些吓人。

“她被送进去的时候都在出血了！出了好多血！……虽然我知道她不会有事，她当然不会有事，她绝对不会有事的……但这种情况，你他妈让我怎么冷静！”

他面朝着夏均大吼大叫，口水都快喷了夏均一脸，但其实根本就没有在看夏均，也不知道是对着空气还是对着墙壁在吼。

然后整个人又一下子萎了下去，再次抱着脑袋蹲在那里，像是祥林嫂一样埋着头喃喃自语：“都怪我……早知道我就该一直陪着她寸步不离的，不然她也不会出事……都怪我这个白痴，竟然在这时候还保护不住她，我他妈就是个没用的废物……”

正在这时，分娩室里突然传出了一阵女子的尖声惨叫：

“啊！——痛！好痛啊！……痛死我了！我不生了！……”

韩衍全身一震，猛然站起身冲到分娩室的门前，拼命地拍打着门扇：“……红花！红花！听得见么？我在外面！”

“你闭嘴！”分娩室里传出来林涵之一声音量更高的大吼，“保持安静！不要影响产妇！”

韩衍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子，想喊又不敢喊，一张俊脸纠结成一团，更加狂躁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看那样子只恨不得在地上满地乱滚。

分娩室里又传出了更高分贝的惨叫声：

“哎呦！我的妈啊！……痛死我了！……小兔崽子，给老娘滚回去！老娘不生了！”

外面的众人听得满头黑线，不知道是该急还是该笑，韩衍终于还是没忍住，又扑到门上：“好！咱们不生了！不生了啊！这种倒霉孩子不要也罢……不不不，你一定要坚持住，一定要把孩子生出来！……操，他妈的我这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站在远处窗户前面的夏然，在那里沉默地看了良久，终于还是没有走过来，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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