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盈与萧天傲同时看向了窗外，宫里已经明显起了变化，原本静悄悄的深夜，渐渐传出凌乱的脚步声与宫人们困惑的私语声。

安盈合眼，轻轻地自语道：“终于来了。”

对于未知的变故，与其一直提防着，不如早点面对。

萧天傲不解地望着她。

安盈转眸看向他，她才宽大的袍袖里拿出一只小巧精致的茶壶，茶壶本身不大，和宫里的其它茶壶并无二异，只是壶盖的地方雕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菊花，花瓣微微凸起。

“这是我从前找匠人特制的藏锋壶，这把壶如果按照平常的使用方法，便只是一把普通的壶，但如果你轻轻地转动壶盖，”安盈纤细的手指在壶盖的上方悬空做了一个碰触的示范，那片花瓣的位置，刚好能掩在掌心里，就算轻轻转动，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壶身里其实有一层很薄很薄的暗阁，与主壶相通，而那个暗阁里，我已经放上了天下至毒的毒药。”

萧天傲端详着茶壶，又静静地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帮你达成愿望，”安盈淡淡道：“你利用萧逸，培养叶子桓，不就是想变成世间最强的帝王吗？当了这么久的阶下囚，难道连你的志气也磨平了？但凡在权力顶端呆过的人，都不可能忘记它的味道，难道你不想再回来？”

萧天傲有点始料未及，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警惕。

安盈的表情却很坦然，她无视他的目光，继续道：“之前是我操之太急，也许我根本没有为王为帝的能力，不仅因为我是女子，而是因为我少了帝王所需要的气度，所以，我想将这个位置还给你。安梓然已经死了，萧逸……其实与我并没有多大关系，我们之间，只有利益冲动，而并没有仇怨纠葛。”

“你这样做，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萧天傲当然不会相信，安盈会平白无故变得如此大方。

这个女人说的话，根本就不能相信。

“审时度势而已。”安盈将茶壶推到他的面前，盯着萧天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的要求很简单，等你百年之后，将皇位让给小七。小七说到底也是叶子桓的儿子，是你们萧家的骨肉，他身上同样有我的血脉，也就是安梓然的血脉。如果小七日后登上帝位，其实也是一种成全。九泉之下，你见到我母亲，至少也可以宽慰些，不是吗？”

萧天傲微微动容，他披衣起身，将桌上的茶壶拿起来，沉吟着。

安盈却容不得他做多考虑，在萧天傲起身的时候，她已经盈盈拜下，“是成是败，陛下你将为王为寇，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了。还望陛下不要错过最后的机会。”

说完，她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萧天傲所在的房间，进去了临侧的另一间厢房。那间厢房也是堆砌废料木材的空屋，里面全是尘土蛛网，安盈提着裙摆，轻轻地迈了进去，她的手在墙壁上摸索了许久，终于寻到了一块下凹的砖头。

安盈用指甲慢慢地抠了一会，终于将那块小小的砖头抽了出来。这本是从前为监视萧天傲做下的小机关，没想到今天会有用上的那一天。

等砖头卸下，那边房间的光线也泄了过来。从安盈的角度望过去，刚刚能看到她方才坐过的桌椅。

萧天傲已经坐在了一侧，他穿着整齐，头发同样打理得干净整洁，比起刚才苍老的模样，凭空多了一丝威严。

而坐在萧天傲对面的那个人，赫然，是叶子桓的模样。

叶子桓已经来了。

也对，他已经布置好一切，现在的首要任务，便是取走萧天傲的性命。叶子桓是个谨慎的人，在没有弄清楚纳兰静雪的虚实之前，他还不能与纳兰静雪翻脸。

既不能翻脸，那就只能笼络。之前约定好的条件，他也必须履行。

安盈也是许久未见叶子桓了，此时乍然见到，莫名觉得心惊不已。她本以为叶子桓多少会消磨掉一些锐气，可是此时面前的叶子桓，与从前并无多大区别，俊秀儒雅的脸虽然少了些血色，但是并没有减损他的讳莫与仪态，那双始终沉如古井的眼睛，甚至比以前更深更凝。

也许，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打击到他，反而让他从最初的焦虑与彷徨中，彻底脱胎换骨。

在最初登上帝王之位时，叶子桓未尝没有迷惘过。

然而现在，他的神色间没有一丝迷惘或者犹豫，他那么淡定，那么直接，随随便便坐在那里，就会让人想到磐石，或者深渊，那些巨大而稳固的事物。

萧天傲同样发现了这一点，他的表情也很古怪，似欣慰，又似悲哀。

“所以说，你是来杀我的？”他们之间显然已经有过一段简短的交谈，在安盈离开后不久。所以萧天傲已经能毫无表情地说出这一句话来。

“正是。”叶子桓的回答同样不带丝毫情绪，看他们的神态，倘若听不到声音，只怕会以为他们不过是在打招呼，一人问“你吃过饭没？”另一人回答,“吃过了，你呢？”

闲话家常。

安盈的心提了起来。

她突然恨起了自己的心软，她曾有很多机会杀掉这两个人，萧天傲也好，叶子桓也罢，她却只是将他们软禁，甚至根本不曾想到真正取走他们的性命。

对敌人仁慈，其实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她果然是活该被逼到这一步，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放下，其实什么都想握住一些。

就像，明明已经决定不要全牵累无伤，却还是设计留下一个小七。明明知道易先生就是萧逸，还是愿意装聋作哑，自欺欺人，只求他能在自己身边多呆一会。

如果可以——

她希望所有人都不要死，所有人都不要离开。

这个堪称软弱的想法在闪进安盈的脑海时，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恰恰是因为，她知道所有人终究都会离开，所以不想再对谁敞开心扉。

只有不曾拥有，才不会去承受失去之痛。

屋子里，萧天傲的手摩挲着茶壶，似在沉吟。

“陛下放心，即便你死了，你的遗志，我也会帮你完成。征伐三国，统一大陆，到时候，我会追封陛下为开国第一圣皇帝，陛下的名字，也必将随史册永垂不朽。”叶子桓淡淡道。

“会响彻天堂吗？”萧天傲微微一笑，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叶子桓惊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了然道：“她一定会知道，赢得人是你。”

萧天傲干笑一声，问：“你想怎么杀我？”

叶子桓不语，可是放在桌下的手却轻轻地抬了起来。

他的袖子也随着动作拂动不已。无风自扬。

“以茶代酒，我们父子喝最后一杯，如何？”萧天傲瞟了一眼，终于开口。

叶子桓垂眸，已经聚在手中的气机又慢慢地敛了回去，他没有做声，便是默认了。

萧天傲于是拿起茶壶，为自己斟上一杯，小指几不可察地推动一下，又为叶子桓斟了一杯。

叶子桓似乎没有怀疑，他毫无察觉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正要喝的时候，又听见萧天傲道：“安盈刚才来过了。”

“嗯。”叶子桓将手中的茶杯又轻轻地放了下来。他看向萧天傲。

“她问我，为什么当初会选择你，而放弃太子。”萧天傲注视着杯中的水，神色出奇平静，“我回答说，因为太子过于软弱，所以注定成不了强者。安盈于是对我说，如果心中没有重要之人，变得强大也毫无意义。”

“嗯。”叶子桓静静地听着，既没有参与，也没有表示不耐烦。

“她走了之后，我开始仔细想这个问题。后来我突然明白了，我已经舍弃了很多东西，如果这个时候再舍弃你，就算真的当上了霸主，也没有了什么意义。安梓然已经死了，她是我年轻时的梦想，而你，子桓，我唯一的儿子，你才是我一生的心血。”萧天傲抬起头，他看向叶子桓的目光，几乎可以用慈爱来形容。

叶子桓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他的神情平静得让人心悸。

“来，我们父子干最后一杯。”萧天傲说着，重新举起杯。

叶子桓也随之举起。

他们仰脖。

他们喝尽。

安盈看得惊心动魄，一口呼吸屏到了现在，在看到杯底成空的时候，才一点点地将胸口的浊气吐出。

结束了吧？

这样就结束了吧？

她几乎有点不敢相信，安盈正想走出去，只听见“哐当”一声。

一个人倒在了地上。

然而那个人，并不是叶子桓。

口鼻流血，从椅子上轰然倒下的，竟是萧天傲。

安盈睁眼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正倒向自己这边的萧天傲，她呆了半天，视线终于一点一点地回到了桌上，以及叶子桓的脸上。

叶子桓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底生寒。安盈突然懂了，从一开始，萧天傲就没打算杀叶子桓，他要成全他一生的骄傲。

藏锋壶，所谓的机关，其实是一个小小的暗扣，当你推动一次，暗扣打开，水会顺着有毒液的暗壁，流经壶嘴，这样倒出来的茶，便是有剧毒的。

然后，再扣动一下，茶会重新变得无毒。

萧天傲在安盈没有看见的时候，已经扣动了一次。他给自己倒上的是有毒的茶，而给叶子桓斟上的，则是无毒的茶。

安盈遍体生寒，她望着奄奄一息的萧天傲，不知是气是恼，可最后，浮上她唇角的表情，竟然是一丝笑。

除了嘲弄，她想不到其他反应。

叶子桓已经蹲了下来，他对这个变故并不意外，他静静地看着自己濒死的父亲，看着死亡一点一点地笼罩着他，叶子桓轻声道：“你放心，你得到的，你没有得到的，我都会拥有。我不会让你失望。”

说完，他甚至都懒得等他咽气，叶子桓站了起来，目光如电，就这样笔直地望向安盈所在的位置。

安盈往后疾退一步，脚踩在一段腐朽的柴木上，“批驳”一声，断裂声在空屋里刺耳至极。

她怔了怔，然后快步向门外跑去，与此同时，叶子桓也冲门而出。他在门前遇见了她，然后，安盈的手腕一紧，已经被叶子桓抓到了手中。

“你放手。”安盈冷冷地斥道。

叶子桓尚未回答，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在钟声的掩饰下，疏忽逼至。

他的手臂顿时刺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

笑眯眯：下午还有一章。（未完待续）